第六卷 秋聲紫苑 01 落拓皇子再復蒙塵 桃花源裏聊作避世(第3/7頁)



  就這一瞬間隙,趁裏外人都發愣,人精子一個箭步沖到郭頭兒身邊,一膀夾定了他,一手用匕首比著他項間,拖了就走,到門口一腳瑞落了草簾子,已見滿院十幾個火把耀得雪亮,四十多個兵士猶自張口瞪眼,癡癡茫茫看著屋門——腋下用了點勁,夾得郭頭兒紫頭漲臉氣也難喘。人精子虎勢洶洶,一臉殺氣,站在門口大喝道:“識相的閃開,放我們走路!誰敢亂動,我稍一用力就夾死他!”一個大個子像是副頭兒,結結巴巴問:“好漢!哪——哪個山頭的?敢在這村作案!我們閃開……你把人放下!”

  “放屁!你懂規矩不懂?閃開!”人精子大喝道,“到村外放人!”

  士兵們你望我我看你,又看郭頭兒,似乎等他發話。但郭頭兒實被人精子夾得死死的,只有憋著氣掙命的份兒,眼瞪得溜圓,一個字也說不出,螃蟹似的手腳亂舞動身子動不得。僵持移時,官軍們軟了,慢慢的似乎有點懶散樣兒,閃開一個丈許寬的口子。人精子讓王爾烈和慧兒走在前,颙琰端槍隨著,自己在最後邊,夾拖著半死的郭頭兒出店。那群兵刀槍、火銃都有,只是投鼠忌器,跟在後頭,又像押送又像送行,步步尾隨。這時店外人聚了三四百,燈籠、人把通照,這陣勢看得分明,誰敢向前逞能?

  直出惡虎村約二裏之遙,已是到了泗水河邊。這裏沒有橋,官道就淹在淺水底下,旁邊是一步一跨的過河石礅,暗幽幽的河水裹挾著碎冰殘雪,就從石蹬間潺潺流去。官兵們見他們踩石過河,有人便喊:“喂!好漢,說話算話,該放我們的人了吧!”人精子情知一旦放掉郭頭兒,官兵就會像黃蜂樣撲過來窮迫不舍,掉臉兒對颙琰道:“爺們先走,我再頂一陣——進山去,一進山,他們就不敢追了!”颙琰囁嚅著問道:“那……你呢?”

  “啥!這時候兒爺還這麽婆婆媽媽的!我算什麽呀?”人精子跺腳道,“您只管走,我好脫身,也能尋著您!半個時辰後我再離開!”

  颙琰還要說什麽,王爾烈在旁扯他衣襟,說道:“十五爺,這是他的差使。不然就我留下!”颙琰這才無言,牽了慧兒的手一步一跳,消失在黑暗之中。

  這是蒙山南麓的一道百裏峽谷,北山逶迤直通龜蒙頂,南山是聖水峪,千溝萬壑縱橫其間,下面是泗河大川。三個人過河五裏許就下了官道,急急如漏網之魚,忙忙似喪家之犬,見道就走見山就鉆,高一腳低一腳,踩著亂石間小道走了足兩個時辰,颙琰才住了腳,揩著額角項上的汗,余驚未息地說道:“大約不要緊了,慧兒已經崴了腳,歇歇兒再說吧。”於是三人在小路邊擇了石頭坐下,卻都一時沒有言語。

  一旦身上汗落,頭一條便是覺得奇寒難當。此時定心留神,三人才知是鉆進了一個山口,天上的星星被一層薄雲蓋了,混混沌沌可見東壁西壁都是大山,雖說算不上立陡危崖,高高地矗在紫赭色的天空下,有一種壓得人透不過氣的樣子。滿山都是黑森森的雜木,看光景松、柏、橡、楊各色都有,夾山的風裏頭像帶了霜,一陣吹來,襲得人手木臉僵徹心涼透,呼嘯如潮的松濤在暗中湧動,老樹枝丫就在頭頂瘋狂地搖動,發出怕人的吱吱咯咯聲。王爾烈見颙琰石頭人般坐著,慧兒抱胸縮頸瑟瑟發抖,震齒之聲叠叠作響。一頭思量主意,問慧兒道:“咱們的關防文書沒丟吧?”

  “沒,沒丟。”慧兒道,“沒來及縫鞋裏,在我褂襟裏……”

  “爺的印呢?”

  “真涼啊——我揣在貼身小衣裏……”

  “有錢沒有?”

  半晌,慧兒才答道:“有一點……是十五爺在黃花鎮賞我的一支釵子,能……能換兩吊……”颙琰正自想著心事,聽慧兒說話,心中不禁一嘆,想說話又抿緊了嘴唇。王爾烈道:“兩吊也不是個小數目,只這深山老林裏頭沒當鋪兌錢……”見颙琰一直沉默呆坐,呵氣暖著手又問道:“十五爺,乏了吧?這裏忒冷的了,能勉強再走嗎?”

  “也乏也冷。不過我裏頭是狐皮背心,也還支撐得。”颙琰的聲音在夜地裏顯得有些憂郁,“我一會兒想阿瑪、額娘,一會兒想濟南,一會兒又想現在凍餓潦倒。光怪陸離,變幻莫測,有點像戲,不信它是真的。”王爾烈笑道:“彩雲樓閣,一彈指幻化為虛。以您的身份受這樣挫磨,真也是人間奇事……我原想在黃花鎮受了一場驚,不會再有那樣的事了,也不料還有個惡虎村!不講孟子說的‘天降大任於斯人’那大道理,我的同年鄭板橋送我一幅字,寫著‘吃虧是福’,也就耐人尋味。書本子上讀不來,自家磨礪出來,這學問怕是更有用些。”颙琰點頭稱是,笑道:“我見過那幅字,這是個有意思的人。皇阿瑪叫阿哥們都分派差使,也有個磨礪的意思在裏頭——”他還要往下說,慧兒在旁突然驚呼一聲:“有狼!”一下子撲在颙琰懷裏,縮在他腋下渾身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