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13 說宮變紀昀布誠心 憾紀律提督整衙務(第3/8頁)



  “一是無論上司同行,見面只管說笑;二是無論上司合氣不合,誰吩咐什麽事,只管朗聲爽快答應著;三是點卯應差別遲到,點過卯該會朋友,該串房聊天兒、想遊玩,甚或想回家睡大覺侍候老婆,不言聲走人,連招呼都不用打!”劉保祺扳著指頭如數家珍,滿臉嘻笑:“衙門裏的差使是橡皮筋,你就兩眼一睜做到吹燈也辦不完。你任事不作,每日到的早,笑著見上司,他也覺得你‘勤勉曉事’。在部屬衙門和道府縣這些外官絕不相同,那是‘要政績’,這裏是“不出錯”。上司覺得你好,你就是好官。做事愈多嘛……就愈是容易‘出錯’,你黑著個臉一心操勞國事忙得馬不停蹄,上司非但不領你這情,反而覺得你‘總是出錯’,誰擡舉你?各衙門長官都是一滿一漢,他們合氣,反而要費力些,因為你不但要混人,也要混事,混得都覺得你幹練隨和能辦事才成。他們擱氣,此說‘你向東’,彼說‘你向西’,這倒好,你們只管說,我想哪去哪——只敷衍得他們覺得‘不是和我過不去’就成。”

  紀昀自己每天忙得七葷八素,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辦差使,聽這番高論,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但又情知劉保祺外圓內方秉性並不狎邪,說的也是實話,一笑說道:“你要碰到老劉統勛那樣的上司、或調到劉墉跟前,看你這泥鰍往哪裏滑?——我調你四庫書修纂上去,大約你也溜不出去。”“那是那是!”劉保祺仍一臉皮笑,說道:“不過我走了這多衙門,各衙門同年朋友也常閑話,並沒碰到劉統勛、劉墉那樣兒的,秦檜趙高也不見。倒是蘇模棱、馬糊塗、王混混兒居多——像老師這樣兒操勞國事堇憂民生的,如今更沒處尋去……”眼見已到西華門,外頭車轎林林總總、門口候見官員甚眾,順手灌紀昀一碗米湯,劉保祺已收了嬉笑,恭恭敬敬跟在紀昀身後,老實肅穆又帶著微笑,像個剛入學的童蒙跟老師去文廟參拜孔子。直到出門,紀昀笑道:“明日才是你師母生日,是葛承先哄你,要你白跑一趟的——帖子不給你了,到時候來吧——記住,帶文章不帶禮,你送禮來,我就轟出你去!”

  “者者!是是……學生記住了……”劉保祺唯唯連聲肅然退立。待紀昀升轎,方才去了。

  李侍堯其實並沒有去通州,和衙門裏交待一句,他去了紅果園。這個地方處在西直門北側城外,前明時是西廠所在,歸內廷秉筆太監管轄,專門替皇帝作耳目的內廷衙門,名兒叫得好聽,叫‘司禮監文書處’,其實進去走一遭就知道,這裏和“文書”八不相幹,倒是“陽世森羅殿”來得更貼切些,什麽剝皮亭、植草樁、烹人油鍋、釘板刀山、犁人鏵……只要十八地獄裏尋得出的名目,在這裏要什麽有什麽……無論民間官府,只要這裏的“公爺”兒們探出你有什麽“不應”之罪,也不經官動府法司過堂,大到廟堂之事紫衣朱貴人物,小到牧童販大雞子尿濕柴的小事,一個不對抓進來,饒你是活神仙也要脫三層皮!常常有夜行院外的,聽得裏頭慘叫號笑、啾啾如聞鬼聲,令人毛發森樹……太監們一頭殺人,又偏偏信神怕報應,就在裏頭得了一座九天玄女娘娘廟魘鎮邪祟。明亡之後這裏成了一片榛莽蒿野之地,瓦礫廢園荒寒之地、野狐獐兔出沒其間,亦時時晝日見鬼見魅的,等閑人寧可繞道兒,不敢隨意獨身穿行這塊忌諱地兒。

  六年前李侍堯進京,這裏還是一片長草荊棘,密不透風的黃蒿灰菜苕帚野茅長得,人來高,甚至齊房檐崢嶸雜生,幾間破房殘垣都掩得“風吹草低”才得半露蕭瑟之境,但今天來重遊故地,李侍堯幾乎已經認不出它了:這就是那片長草接天野墳連陌的紅果園?——沿草堤一片西廠殘垣已經全部拆平,厚厚的腐草層鏟除得幹幹凈凈,煤碴摻五色土夯得平實,正中一條石南道都用臨清磚鑲邊,善男信女們有的雙手捧香,有的三步一跪五步一叩、有的兩腮釘上紡錐合十趨步,有的獨身、有的合家祈福。許願的、還願的、唱道情說姻緣的、看相算命的,並各色賣湯餅小吃的販子們人來人往。腰挎香袋,口誦神號,似吟似誦,俱都是一臉虔敬之容,來往如蟻趨之若騖,甬道直北是玄女正殿,軌制倒也並不高大,三楹殿門碧瓦金粉,連墻面丹堊一新。廟西側垛的磚像小山一樣,石灰坑料漿熱氣騰騰,山門和廟墻都沒有修整齊整,看樣子是香客等金要大興土木修整擴建。座殿中門南是一座人來高的大鐵鼎,鼎前的香灰足有囤子來高。焦火紫焰蒸騰繚繞。進香的猶自爭先恐後把成捆成封的香往上垛,離得丈許遠就覺得炙面灼身不敢靠近。李侍堯隔門向殿中窺望,也是香煙裊裊纏散,因為暗,都看不清爽,但覺帳幔旗幡層層遮蓋。供著一尊女神像,寶相莊嚴綽約可見。倒是楹上聯語是新掛上的,黑漆木地餾金大字在陽光下耀目不可逼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