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3 忠傅恒染恙歸京  能和珅八面玲瓏(第2/7頁)



  ……還有甚麽“一拜盟心玉寶明,二拜誓願招過上天神,三拜社公肝膽盡忠義,四拜交付一家四海人……”共是八拜,末了是“八拜後日稱帝名封天”。

  他這邊坐著看得專注,阿桂已分撥兒接見幾批大員,又叫了兵部武庫司堂官,說及河南山東淮北早霜天寒,窮民無衣難以度冬,張家口大營軍隊被服換下來,不必就地發賣,調運內地交戶部賑災使用。武庫司叫苦,說當兵的換下的衣服只可造紙泡漿用,賣了給軍隊打牙祭,是歷年規矩,調出來軍中有怨言。

  “就你知道愛兵?”阿桂皺眉說道:“張家口都統說舊衣被服就地散給貧民了,喀布爾的兵衣說繳了兵部!我自己就是將軍出身,不知道這些小伎倆麽?統統戶部收了——由各地駐營管帶將領直接和戶部辦理,不經你兵部了——去吧!”

  那司官吃了硬釘子,端茶呵腰喏喏連聲退下,阿桂一轉眼見李侍堯看夾片看得聚精會神,笑道:“歇歇兒吧.你才上手,許多事不知首尾,回頭叫刑部讞獄司堂官給你譬說一下就明白了。”李侍堯含糊答應兩聲,才明白阿桂是和自己說話,放下夾片折頁子,笑道:“接見完了?我看進去了,只聽人聲嗡嗡,話語諄諄。說些什麽,究竟沒有聽見一句。聽你的活,這次調我回京,有意讓我去刑部了?”

  “分派你什麽差使現在沒定。聖意尚在猶豫不決……”阿桂仿佛不勝怠倦,緩緩晃動著身子,閉目養神,伸出手指掐著鼻梁側睛明穴又揉又按,透著長氣一邊調息一邊說:“刑部沒有漢尚書,滿尚書英阿其實是個泡衙門的。整日在印結局,跑光祿寺、大理寺,除了秋審決獄任事不管,要管的事就是油鍋裏撈錢——偏他是三爺府裏顒珅貝勒的奶哥子!貼身貼心的包衣家生子兒。弘時三爺人雖不地道,畢竟是皇上親哥哥,又死了多年,孤兒寡母的,沒有大錯兒,皇上不忍叫寡嫂傷心,再不肯折損他的體面的。只可再配一個能幹的漢員把衙務料理起來……這其實都是外間難以知曉的要緊話,李侍堯聽得極專注,點頭喟然嘆道:。”弘時當年幾次下手圖謀皇上。皇上這片心……唉!太仁德了……不過話說回來,如今旗人裏頭,真能做事的也實在是鳳毛麟角。我幾次建議整頓旗務,折子奏上去都留中了。真的沒法整頓了麽?”

  “沒法整頓了……”阿桂悠長嘆息一聲,臉上似喜似悲,帶著毋庸置疑的無可奈何,說道:“聖祖爺天縱英明千古一帝,世宗爺那是何等的剛決果毅!幾次痛下決斷整頓,結果呢?整一次出一次大事,整一次回過頭來更加敗壞!旗人一落草就注定有份皇糧,誰肯用力讀書習武?當官容易升官容易,賞重罰輕已經成了規矩,誰肯真正為國家出實力做事?……像一塊爛透了的肉,臭魚爛蝦,能整頓變成鮮肉?不但旗務,就是吏治,你做兩廣總督在外,比我清爽,還能不能整頓?唉……這些事不如不想,越想越糟心,越驚心。只合住眼睡覺,醒來做事,能著些盡力盡心維持罷了……”說著,眼角竟浸出淚花來。

  他如此憂慮國是,李侍堯又慚愧又感動,忙勸慰道:“《紅樓夢》裏說‘烈火烹油鮮花著棉’,盛極難繼,歷代皆有的事。旗人敗壞腐爛,充其量也就百余萬人,但吏治我看事尚可為。把住這一頭,不致出大亂子的。”“你說的我也想過,吏治上確乎不敢松懈。”阿桂已恢復了平靜。自失地一笑說道:“我說的是隱憂,根子上敗壞了。《紅樓夢》裏還有一句‘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外面兒上瞧還在熏灼鼎盛之時,正因事尚可為,皇上才加倍勤政事必躬親宵旰不懈,你看,尹繼善已經累垮了。上次看他,半日才認出我來。傅恒就是平日上朝,走道兒都蹣跚晃蕩,這次病在緬甸,看來也難……就是我,當年你最相熟的,能挽三百個硬弓,五十斤石鎖玩得滴溜兒轉,是如今這模樣麽?眼見又輪到你了……”

  “六爺的病到底怎樣了?”李侍堯問道。他起始發跡靠的就是傅恒,一路平步青紫,其中,傅恒奧援也不無著力,他的身體李侍堯自然關切逾常,身子一傾問道:“一路聽官場風言風語。有說只是瘧疾的,也有說瘟瘴的,說路過湖廣,勒敏專請葉天士看過,說無礙的、說不好的都有。你知道傅公待我極有恩情的,我一路不高興,就為怕見六爺病重……”他低垂下了頭,嘆了口氣。

  阿桂眯著眼端坐不語,似乎在斟酌如何對答。許久,他嘆息一聲道:“無論德、才、資、望,事上待下公忠仁義,大節醇粹小節謹慎,本朝人物是沒人能比的了,就是前代先賢,比起來也是難有其匹!人,大全了不成,唉……他是招了造化所忌……”這其實是把話說透了,傅恒病在不測!李侍堯心中一陣慌亂。他驀地覺得一陣空落,此刻才明白,自己一生原來都在信托和依賴此人,一旦抽去這根主心骨,竟有些魂魄不能自主的意味!他的臉色有些發白,喃喃說道:“連葉天士也束手了?這……這……”阿桂其實和傅恒交往更深,但他久在中央機樞養成的深沉城府,講究“萬事不激動”,見李侍堯一副失神模樣,安慰道:“你、我、還有過去了的繼善,就連紀昀在內,都是半生闖蕩,一直仰仗著六爺,萬歲爺更和他有骨肉之親托著君臣之義,他實在是我們乾隆朝的柱國頂梁之臣。不但你心裏不好過,大家都是一樣的。他患的是瘴疫,葉天士開的藥方用‘以毒攻毒’,砒霜下的分量很重,萬歲爺和傅恒家人都勸阻不許用……這是一半人事一半天命的事……他打熬得好筋骨,體氣原本壯實,回京慢慢調養,也許有些轉機……”他那樣老成幹練的人,說著話已是淚光瑩瑩。李侍堯還待說話時,門上太監進來稟道:“養心殿蔔公公來了,有旨意!”阿桂和李侍堯忙都下炕來,已見蔔義掀簾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