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1 驕大帥驕入崇文關 悍家奴悍拒返談店(第6/7頁)



  回來的舉人有二十幾個,有的錦袍皮坎肩,有的尋常市布袍褂,有的寒酸得袍褂補丁連綴,一個個凍得青頭蘿蔔似的,唏溜鼻涕的,統手抱肩跺腳的什麽怪相都有,七嘴八舌鬧著要熱湯暖和身子,要“趕緊上飯”,還有要“燙熱熱的酒來”,有幾個舉人指著老板鼻子唾沫四濺問:“憑什麽搬我的東西換我的房?哪有你這樣開店的?!”那老板掬得一臉都是笑花,雙手抱揖團團周拜一句話一彎腰:“列位老爺!別說你們都是天上文曲星,今科春闈一個個都要連登黃甲,***樓子底下禦街官,就是尋常挑腳伕來住店,也都是小的衣食父母,怎麽敢怠慢呢……”他解說著,李侍堯聽“都是文曲星”不禁一笑,就墻角一個桌邊坐下,一個夥計忙就捧上茶來,李侍堯吸了一口,聽老板說道:“東院幾位爺換房子也要千萬體恤。官家臨時征用,小的哪敢違拗呢?天地良心,姓蔡的要是希圖銀子故意兒委屈各位,叫我子孫男盜女娼!千差萬錯陰差陽錯總之列位爺大人大量一笑了之的罷!這麽著,各位回房歇著,熱水正在燒,飯也立馬就成,今晚飯錢店錢概不收,算小的孝敬各位老爺一點心意——我還希圖著各位春風得意,高發了再來小店賞小的銀子呢!”

  那群舉人原本不依不饒,聽見不收錢,已是神氣轉了和緩,有的笑有的罵徉徉徜徜散去回了後店。只留下四五個舉人,看樣子是原在東院住著的,等著夥計領到新住處。老板仍舊一說話一打躬,“曹爺吳爺惠爺馬爺方爺,嘻……你們換住西院東廂房。且請先回房,小的稍待備酒給爺們消寒。嘿嘿……”李侍堯打量這幾個人時,年紀仿佛約可都在二十四五歲上下,一色都是黑市布馬褂,袍子或灰或藍或米黃或靛青各不一樣,一個個俱都器宇軒昂舉止安詳穩重,卻都不理會坐在角落裏的李侍堯,自顧揖讓說話。

  “今晚本說曹弟做東請客,這店主硬擋橫兒要代做東,只好恭敬從命的了。曹弟,今個詩會你占鱉頭,年紀你又最小,又是浙江望族子弟,得這個彩頭,高第是必定了的!”站在門口的高個子舉人操一口江浙話,笑著對中間一個瘦矮瓜子臉年輕人說笑著,又道:“我們要照依牌頭的啦!”那姓曹的年輕人未及答話,身邊靠西窗一個胖子說道:“阿拉今個西山一遊,白相得快活,吳兄的詩兄弟鄉居時就拜讀過,今天屈就第二,小弟至今不服,嗯——嵐氣綽約繞重峰,晚楓回波映絳雲——西山秋氣一筆攬盡!”他話沒說完,北邊飯桌旁立著的一個國字臉笑道:“兄弟還是覺得曹錫寶的詩好——丹心不耐西風冷,絳雲出岫繞巒回。霾籠蒼碧掩古道,悵望關河傷心翠——這份沉郁雋永耐人尋味,耐人咀嚼!”“馬祥祖評得不公,吳省欽評得不公,惠同濟評得也不公!”站在胖子旁邊一個圓團臉舉人尖著嗓門道:“曹錫寶的詩頹唐、吳省欽的詩小氣,你們的詩我都不敢恭維。”“那該是你方令誠的最好了。”惠同濟笑道:“嗯——今日遊西山,天氣大老寒。我要穿薄點,感冒準吐痰——多好的詩呐!”

  一句話逗得眾人哄堂大笑,坐在旁邊的李侍堯也不禁暗地吞聲一嗆。卻見方令誠大大咧咧笑著道:“回房多氣悶呐!我們就這裏說話得趣兒——老板,我們喝茶等飯——諸位兄弟怎麽連童子詩都忘了咧?‘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文章八股掙功名,一摑一掌血,一摑一掌血,那叫實惠!”說話問夥計已經端了茶來,老板一邊布茶一邊笑說:“小的要說列位爺又笑小的吹牛了。當年高藩台——高鳳梧老大人住我店,他是幾科都沒有發跡的。這次遇了賈士芳賈神仙,他問功名,賈神仙說‘明兒東廁裏去看’。有個促狹鬼夜裏到東廁,用筆在墻上寫了個‘不中’。高爺第二日起早去看,誰知他暗中亂畫,筆劃不連,寫的竟是‘一個中’!可見功名有天意、有夙因、有祖德,並不全在文章上頭論高低的,話又說回來,列位爺一個個天庭飽滿地額方圓山根正土星亮,五個人準占滿五魁門!小人敢打保票的!”一番話說得眾人都點頭微笑,老板又過來給李侍堯續茶,卻聽吳省欽道:“蔡家的這話我信。功名的事誰說得定呢?還要看主考的脾胃,房師的緣分。今年主考不是紀大軍機就是阿桂爺,聽說皇上調了廣東李制台進京也不定就主持三十九年春闈。今年的題,難揣摩!”

  李侍堯一直閑坐微笑著聽,原本要起身回房去的,聽說到自己,又穩了穩身子。老板卻怕這起子人口無忌諱說出不中聽話,一邊續茶一邊賠笑小聲道:“爺在這枯坐多沒意思呀!小的到芳紅閣叫幾個學戲的孩子,東院上房也寬綽,唱段子給爺聽。成不成?”李侍堯情知他的心思,只一笑,指指茶壺道:“這個放這裏我自斟自飲。你只管去招呼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