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23 少將軍俄頃擒渠魁 老宮蠹巧機兩逢源(第3/7頁)



  隨著一片撲撲騰騰桌椅響聲,人們齊地立起,吱兒咂兒響了一陣,翻杯亮底,咧嘴嬉笑歸座夾菜。

  “衙役不是野戰用的。”福康安笑道,“葛逢春以下二百役丁奮勇當先前敵無畏,一夜鏖戰群頑伏擒,綠營軍掠陣機動配合,不殘稼禾不殘良民大獲全勝——你們都是有功之臣,除頒發賞銀之外,還要按功敘保。朝廷自有褒揚制度,這第二杯,我福康安和劉大人共敬諸位!”說著杯一揚,裏外人眾大呼:“謝福爺劉爺!”劉墉慌忙起身舉杯,隔座和福康安一注目會意,飲了。眾人料他還有第三杯,便不再坐,一一斟著。聽福康安說道:“這第三杯我要大家共敬劉崇如大人!——他是我們的正欽差,居中調度協同軍民指揮如意,察民情審時勢,剿匪護民綏靖治安,身為文官親臨前線督戰破敵,居功為首——這一杯,為崇如大人納福慶賀!”說完率先飲了,眾人也都齊呼“為崇如大人納福”引杯傾盡。

  劉墉心頭轟地一震,立時漲紅了臉,蔡七一犯,是乾隆幾次禦批,遍天下通力捕拿的要案案首,這次連匪眾全擒,不但刑部,連軍機處都要表彰嘉勉的,通常占山劫貨為害一省的坐地小土匪佬兒受擒,巡撫以下官員爭功奪名常常鬧得醜態百出,這樣一個特大治安功勛,福康安又實實在在是調度指揮首腦,怎麽一帽子都扣到自己頭上?無論如何先辭為上,遂舉杯笑道:“瑤林大人少年高才,這次大家是親眼目睹了——布置策劃指揮調度都是福大人一手安排,一力推行。我只是拾遺補闕,略盡了一點參贊責任……”他陡地想起,福康安一路都在抱怨別人總看他是個乳臭不退的小孩子,向往天山鐵騎虎帳運兵的大將軍,建功於當世,留名於淩煙閣,一下子福至心靈,知道他是嫌這份“功勞”太小太沒味兒,竟有個“不屑居之”的意思在裏頭!這個想頭一劃而過,極是清楚明白,因提足了氣,高聲道:“福大人是米思瀚老公爺的後代,將門虎種英才勃發!這次只是小試牛刀已見大英雄本色。功高遜居,更是高風亮節,雛鳳清於老鳳聲,福瑤林千乘萬騎功建社稷名重竹帛,在坐諸君可以拭目以待!我們,為福瑤林大人幹杯!”

  一片幹杯聲中,福康安興奮得紅光滿面。大概自出娘胎,華堂公庭之上聽這樣的考語,他還是第一道。劉墉的話也真是句句都搔到了癢處,捧得福康安直想學周瑜在群英會上當庭舞劍乘酒豪歌。看了看這群滿臉諛笑的齷齪官員狼狽士紳又覺他們“不配”。他畢竟是天分極高心智清明的貴介公子,父親整日“趙括馬謖”地訓戒,母親板頭掰口溫存勸慰要“體態尊貴舉止安祥”的話頭浸淫日久,此刻竟都不期然泛起作用。心裏一沉著,臉上便帶了從容雍和,微微一笑,到葛孝化席上笑道:“冷落你們了,賊窩在你們府,居然毫不知情,你們不為無過,但此地百姓馴良遵法,昨夜沒有一戶是窩匪不舉的,還是你們平日教化有方。不然,昆崗失火玉石俱焚,劉墉和我也不能幹凈利落善後。這個功比那個過大,所以奏議裏也要褒揚。孝化聽說要轉任兗州府了?不必爭著去了,議敘請旨,這裏轉陸濟寧道就是——”他笑起來,“葛太尊、葛太爺、馬管帶……都預備著吃升官酒罷!”這群官員一見面就挨他罵,心裏原是不安,此刻這份高興,私地裏不定就鬧一嗓子二黃。這都是隨口能說一車逢迎馬屁話的主兒,福康安卻擺手止住了,對劉墉道:“咱們到縉紳席上。有道是筵無好筵,好包吃的麽?——這都是窩裏人,得罪不了他們——來吧!”

  劉墉恍然之間已經憬悟,神康安要借機敲這批財主一筆,心裏暗道這個相府公子耳濡目染,得了傅恒真傳,心才心智不可限量,笑著起身和福康安來到西席首桌,命人掇過兩把椅子,笑道:“我們陪各位父老坐坐,不嫌棄吧?”

  這一桌坐的都是棗莊頂尖的頭面人物,崔梁宋三家都是富甲王侯,不分軒輊長者居首,還有馮唐葛劉胡五家,也都是擁資百萬的財東,棗莊產煤,自都是發的“煤”財。錢多,然卻沒有甚麽功名身份,沒有混過高層官場。本來福康安優禮有加,已是受寵若驚,這一來更是驚上加喜,喜裏有驚,二者攪和著頭暈神昏,一陣不著邊際的逢迎聖明,矜持得不敢舉箸,身子飄得不落實地,各各自報家門,栗栗敬畏正襟危坐。

  “縉紳業主是朝廷的基業根本。”劉墉見福康安似笑不笑端杯不語,知道是輪到自己說話時候了,各自三杯沾唇即過,輕咳一聲說道:“諸位雖不是官,於地方而言,比官要緊。官似流水轉眼過,鐵打營盤今如昔啊——你們是根基,是河底的石頭,是‘鐵打的營盤’嘛……”他俯仰沉吟緩緩而言,顯得分外城府深沉,“我先在戶部,又在刑部當差,辦過不知多少案子,家嚴大家都曉得,更是一輩子在案件堆裏辦差。有一等富而好禮,恩存恤下的殷產人家,那個一村一鄉一鎮一縣都受惠,鄉愚宵小之輩就安貧樂賤,就有個把地棍刁痞窮極無賴的,鄉民自己就料理了他。兇案惡犯極少,更沒有犯逆的,倒過來業主終歸平安實惠。有一等為富不仁,魚肉一方的富戶,欺人霸產竭澤而魚,仗勢倚富橫行霸道的,逼得佃戶窮民走投無路忍無可忍的,他那裏就容易出事,出事就是兇殺戾氣!招得是非出來,終歸家破人亡慘不忍睹,就是朝廷替他緝兇平亂,他吃過的虧無法彌補。這就是一念之差,毫厘千裏之別。比如蔡七,如果換在一個饑民遍地,道路餓殍的處在,業主又囤糧居奇,勒肯虐下。一聲呼號揭竿而起,我們能不能這樣平安順利把案子就辦了所以呀?福大人昨晚說,這裏是好縉紳把持的地方,你們平素是有德有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