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03 醉騷丞懵懂欺豪奴 憨巡檢任性種禍因(第3/6頁)



  原來瓜洲渡驛站離著五通祠沿瘦西湖北岸驛道走,曲曲彎彎也不過五六裏地。小胡子胡克敬日夕在揚州亂竄,道路熟稔之極,卻不遵正路,抄道兒翻過一帶蜀崗余脈,只二裏許地遠近,下崗就是運河,瓜洲渡驛站就巍巍矗在運河岸邊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裏。

  胡克敬一步一滑,跌跌撞撞捱到驛館廣亮門前,隔門洞往裏看,院裏也是雪天雪地,仿佛沒住人似的岑寂無聲,滿天井厚厚的雪上連個腳印也沒有。在大門滴水檐下抖了身上的雪,他試探著攝腳兒進門洞,象一只怕跌進陷阱的野獸般左右顧盼,沒走幾步,猛聽門房洞裏“汪!”地一聲狗叫,蹲伏在門洞西北角一只小牛犢子大的黃狗毗牙咧嘴“唿”地撲了上來,卻是鐵鎖拴住的一只巨獒。撲到半道兒便被拖住了,那畜牲唁唁嗚咽,後爪人立扭動著屁股尾巴,伸著前爪兀自抓撓不休。胡克敬突然著這一嚇,竟仰面跌了個四腳朝天!起身尚自臆怔,門房東壁裏幾個驛丁一陣哄笑,卻沒有人出門應候。

  “我日你媽的!”胡克敬罵道。他是傅府世奴,爺爺隨傅恒父親從軍西征,死在烏蘭布通,爹是相府二管家,他又跟著傅恒正配夫人棠兒的獨子福康安侍候,和小吉保兒一般,是最得用的奴才。福康安金尊玉貴之人,讀了小說稗官連環套兒鼓兒詞,忽發奇想要,“討飯”一路到南京,主母棠兒管不了兒子,卻嚴命小吉保和小胡子“替爺裝裝幌子”。一路過來,最恨的就是有的人家養狗傷人,看著自家狗咬人還剔牙袖手兒幸災樂禍。他也是自幼跟著福康安玩刀練箭的,相撲布庫拳腳都能來幾下。此刻不是來“討飯”,是來傳諭主人令旨的,見驛站的人這模樣兒,一肚皮無名火刮雜炎騰而起,且不理會驛丁們噱笑,知道那狗撲不到自己,只不遠不近貓腰兒站著,待它再次撲上來,噓準了,出手如電,一手攥牢一只蹄爪兒,一掰一扳又一頓,那巨獒兩只前爪當即脫臼兒搭啦垂下。單手提定了它的頂花皮,任由那狗後蹄登跳縱送,口中罵道:“你蹦,你蹦!蹦蹦日天麽?”一手隨地抓了一大團雪,乘那狗張嘴便按了進去,接著又是一把揉塞了,一摜便摔到墻角。

  讀者須知,狗這種畜牲禁得打熬得疼,打折了狗腿,不逾月有的竟能自行接骨,打破狗頭,不須敷藥,幾天也就好了,最是性大身子皮的玩藝兒,卻只怕一碗涼水灌,灌進去傾刻就是個死。那狗被他塞了一肚子雪如何了得?登時蔫了,爬在地下含糊不清嗚咽幾聲,便全身發虐子般抖動,翻插了眼,不無幽怨地看著它的主人們。

  屋裏的驛丁們早就出來了,共是四個,只是胡克敬連掰帶頓摘臼兒,提頂皮塞喂雪,一串兒動作利落幹凈,且是誰也不懂狗不能吃雪,竟象看戲法兒似的都呆定了。直到見那狗痛苦地扭曲著身子瑟縮發抖,眾人才醒過神來。一個驛丁怔了一下,上前提那狗脖子,已是翻眼兒流涎水,軟得一團爛絮也似,登時眼中冒火,立起眉毛瞪著胡克敬罵道:“那裏來的野雜種?你他媽的活夠了!”胡克敬哪裏肯讓,反口便問:“野雜種罵誰?”

  “野雜種罵——”那驛丁話一出口便知上了當,丟了狗,惡狠狠便沖過來,伸手“呼”地一掌摑將去。胡克敬撒溜之極,急蹲身雙腳一擰躍後一步,見那三個也圍上來要動手,尖著嗓子大叫一聲:“你們誰敢動我汗毛,叫你們立旗杆!我是傅中堂的人——來給你們傳話的!”

  驛丁們一愣,上下打量胡克敬,卻見他額前頭發足有寸半長,豬尾巴似的小辮子細得筷子似的,腦後頭發都粘得氈一般凝成一塊,開花棉袍子爛得劈岔兒露出挽襠褲,人樣子是棗核腦袋兩頭尖,一雙賊溜溜的三角眼,唏溜著鼻涕卡腰兒站在門洞裏,怎麽看都象個走南闖北的小痞子討吃的。一個驛丁笑道:“瞧你不出,小雞雞兒毛沒長出來,倒練成了個跑江湖的積年,說謊話打架樣樣精!分明是個打不爛切不斷的滾刀肉!”那個上手打胡克敬的驛丁自覺在同伴跟前面目無光,在旁悻悻說道,“這小子曉得聖駕要來揚州,所有叫花子都得趕走,不知躲在哪個野廟裏,餓極了出來詐食兒的!”說歸說,只是如今揚州不比平日,誰也弄不清多少達官貴人甚至親王貝勒在這裏住著候駕,因而只議論著察顏觀色辨識真假,並沒人敢真的動手。恰此時,驛丞喝得醉醺醺的回來,旁邊一個二十歲上下的武官摻著,連拖帶拽,那驛丞猶自稀泥似的,稍一松手就要往雪地裏軟癱。見幾個驛丁圍著個討飯小孩說話。那武官裝束的年青人便問:“這是哪裏來的小要飯吃?你們大冷天兒在們洞裏做甚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