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02 魚太守道路收凍殍 福公子荒廟救風塵(第3/7頁)



  這是很大的一個院落,正殿和山門遭過火焚,已經幾乎被夷為平地,七楹殿基下,齊整排列十二個栳栳大的雪堆,圓圓的,象發酵了的雪饅頭,殘存的東壁被煙火熏得黛黑,金翠交錯的壁畫依稀仿佛。由正殿入廟,廟後的影壁也已傾圯,空落落的大院鴉沒雀靜,兩排廂房倒幾乎完整無損,東廂北頭幾間房似乎還住得有人。連窗紙都糊得嚴嚴實實。空曠寂寥中微微聞得人語之聲。西廂南頭五六間房卻是燒殘了的,殘檁斷檐紛雜錯落,都落了許厚的雪蓋。裊裊風中滿院流雪回蕩,給人一種空寂落寞的棄世之情,只有院心那個碩大無朋的焚香石槽,槽北矗著人來高黑黝黝的破爛鐵鼎,仿佛在向人訴說著這裏當年的繁華。

  馬二侉子的眼神卻是不好,似乎是今日我們所謂的色盲了,進了廟,還是看不清西垣下一叢叢的茂梅,一邊跟著竇光鼐走,嗅著清芬寒冽的梅香,一邊問:“哪裏有梅?梅在哪裏——我怎麽就瞧不見呢?”

  “這不是的麽?”竇光鼐見他瞎張望,不禁好笑,俯身折了一枝遞過來,說道:“你和我一個表兄一樣,辨不出顏色妍艷。大家分蘋果吃,他專撿又青又酸的取……”馬二侉子這才留心自己腳下,短垣順墻向北,莽叢叢灰蒙蒙一片齊項來高都是梅樹,接過花枝在鼻子旁貪婪地嗅著,做怪臉兒笑道:“我還不至於全然不辨顏色。梅花是白的,雪也是白的,就看混了——”話沒說完,竇光鼐已笑得跌腳,劈手奪過梅枝說道:“這是‘白’梅麽?西子無鹽①都要你攪得一塌糊塗了!”他用手輕輕撫著,那梅枝權分兩條,似蟠螭又如僵蚓,綿延直伸出三尺余,胭脂似的花朵上,沒有綻開的蓓蕾上,都掛著蠟霜,風雪裏瓣芯挺錚寒香襲人,看去倍覺精神。

  ①無鹽:春秋著名醜女。

  馬二侉子見他忽然沉吟,笑道:“蘭卿風雅士,必定有詩了。”竇光鼐苦笑了一下,略一頓吟道:

  斂芬甘寂寞,持潔矜哀紅;

  沁香不媚雪,昂藏對東風。

  馬二侉子聽著點頭,嘆道:“足見風節。難為這句‘持潔矜哀紅’!——嗯……不過‘昂藏’二字盛氣了些,梅花是女兒情態,不如用‘含愁對東風’好些。”竇光鼐道:“‘昂藏’辭氣是霸道了些。說的是。景隨意轉,這會子沒有愁,不能強說愁,倒不如‘一笑對東風’,顯得大方從容些。”馬二侉子道:“我是胡說八道,哪裏懂甚麽詩?上年和紀曉嵐公喝酒,他說古今詠梅的詩都做濫了,最不易出新意的。還代桃花罵梅花,甚麽‘竹君子、松大夫、梅花何獨無稱呼’,還有‘家家梅香都是奴’甚麽的,逗得我們好一陣笑!”竇光鼐笑道:“他那是調侃。此人最愛唐突亞子刻畫無鹽,滿口都是胡說八道。”

  說話間幾個騾夫已經安置好死屍,搓雪洗手說笑著過來。竇光鼐看院中腳跡,便知是送到西廂屋裏去了,因問道:“沒有驚動這裏住著的人吧?”轎夫頭兒陪笑道:“這又不是賃出去的房子,誰管誰呢?東廂裏有人探頭兒看了看,沒說話又掩了門。”竇光鼐還要問時,忽然聽得廟外來路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象是後邊有人追趕,有人大聲吃喝:

  “臭屍做的——野丫頭,站住!你不想活了——操你姥姥的!哪裏跑?”

  幾個人都是一愣,轉瞬間見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孩子連跌帶竄奔上廟階,年紀只可在十二三歲,這樣冷透骨髓的天兒,只穿一件破爛流丟的青布大褂,腿上裹腳也散了,拖著一條玄色帶子擰著小腳伶伶丁丁飛奔上來,連鞋子也跑飛了一只。她跑到廟碑旁,煞白著臉張惶四顧,走投無路情急間,一眼噓見東廂北首,五通祠原來住持房子旁邊的汲水井,黑洞洞的井口在雪地裏格外顯眼,猶豫了一下,沖步趨去,不防腳帶拖在身後,纏在一根斷檁釘子上,只一拽,“嗤”地一個馬爬,直滑出丈許來遠!

  這一來連東廂裏住的人也驚動了,竇光鼐、馬二侉子急趕上來要扶那女孩子時,東廂北房草簾一動,沖出兩個叫化子打扮的少年,都是笑嘻嘻地,不由分說架起那姑娘便進了屋,便聽屋裏有人喊:“給她找一身幹棉袍——對,先用被子裹著——這天氣怎麽就穿得跑解馬似的呢一一把熱水給她洗把臉!”卻是一口道地京腔,公子哥兒吩咐下人口吻。

  這時分還會有北京來的叫化子?竇光鼐和馬二侉子都是一愣。詫異著退到大鐵鼎旁邊靜觀。

  那群追趕姑娘的人已擁進廟裏,約莫有十二三個,都是莊丁模樣,衣色卻甚雜,個個都是截衫棉襖短打扮,口裏呼呼直喘白氣。一個三十多歲的壯年漢子瞟了馬竇二人一眼,沖著屋裏吼道:“死丫頭,識相點,快出來!”幾個莊丁也七嘴八舌呼喊叫罵,口氣卻甚是輕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