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25 訪民風微服下江南 感吏治書房說冠狗(第2/6頁)



  延清老中堂如晤:頃接主子急召,弟即與紀昀、海蘭察、兆惠並官中宜惠二妃奉駕啟程,微服南下。行程主子未告,大抵先赴山東而後旱路抵寧。阿桂留京主持軍機。主於不允先行告知,弟乘主子更衣於太監房中急筆告訴,並請速告繼善金鉷作候駕預備是荷。密勿匆匆,傅恒七月二十四日。

  寫得很草,後來的筆畫都毛了,看樣子連蘸墨傅恒都來不及。金拱也覺頭轟地一聲漲得老大。口中道:“這,這,這白龍魚服,六人裏頭還有兩個女的,紀昀一個文弱書生,怎麽護駕?兩千多裏旱路,出了差錯閃失,怎樣保護?這不是要命麽?”

  “不要慌張。”尹繼善已經冷靜下來。直著身子坐下,眼望著窗外日影說道:“這是皇上改不掉的癖性——當阿哥時從來就是這樣兒的。如今直隸山東安徽江南四省境內,並沒有大股匪徒,是一路太平道兒。主子天生睿智聖明,並不魯莽,他要體察吏風民情,自然這樣最好。阿桂是絕頂聰明的人,如無護駕措置,他也斷不敢放主子出京。信是二十日發出的,但‘日’字寫得太草,也許是‘二十四’發出,難以辨真。姑且是二十日發出,如果從容行路,現在也還到不了南京。如果有什麽差池,我料我們早就得著信兒了,因為阿桂比我們還要急,一針一線的差錯他也不能出的,他沒有廷諭書信,一定和皇上朝夕都有聯絡。這十幾天北京沒有八百裏六百裏加緊文書過來,肯定都把驛站馬匹用到和皇上聯絡上去了。清河驛站誤了書信,也許就是這個原因——不要緊,皇上安全著呢!”

  這一番剖析入情入理,三個人都略覺安心。但畢竟和乾隆斷了聯絡,心頭都空落落的不踏實。金鉷端茶喝著只是出神,劉統勛頹然坐下,拍著發燙的腦門,嘆息一聲道:“你說的這些我也想了。我最生氣的就是阿桂和傅恒。這是唱連環套兒戲本子的麽?我要在北京,跪死在乾清門外不起來,看他微行不微行?主子啊主子,您這是活活要我的老命……叫我劉統勛哪裏去尋你啊……嗬嗬……”說著竟失聲大慟。尹繼善和金鉷見他如此戀主,想著他在南京累得七死八活,又破案又布置安全接駕,殫精竭慮苦耗心血地辦差,思量心地,也都聽得淒惶。

  “延清老大人別這樣,我們見著心裏難過的。”金鉷神色黯然,在旁勸慰道,“靜靜心兒,阿桂中堂一定有信兒給我們的。”

  劉統勛雪涕說道:“我不是恐懼,一天不得著主子的訊息,別想叫我安寧。你們兩個知會劉墉今晚半夜再來一趟,我給他重新布置差使。我這就給劉瞎子寫信,叫他留心江湖;發文給山東安徽臬司衙門,所有盜案一律報過來,無論大小都報,魯、徽、兩江境內所有旅肆店鋪,都要重新登記具保。現在能想到的就這些,趕緊辦!”

  他說一句,尹繼善金鉷答應一聲。剛要辭出,一聲簾響,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風塵仆仆蹇檻而入,問道:“什麽事呀,要‘趕緊辦’?”

  “傅六爺!”

  三個封疆大吏幾乎同時跳起來,都瞪大了眼,仿佛不認識似地盯著他。劉統勛結結巴巴問道:“怎……怎麽就你一個?主主主子呢?”話沒停音,簾櫳一響,嫣紅英英一邊一個挑起簾子,乾隆皇帝腳步橐橐有聲,已出現在眾人面前,迎門面北而立,微笑道:“好嘛,三個奴才熱鍋螞蟻似的,正商議著救主子呢!”

  “上蒼!”

  尹繼善金鉷驚呼一聲,“撲通”一聲匍匐在地。劉統勛一屁股軟癱在安樂椅上,雙手努著勁想撐身起來,手卻抖得厲害,乾隆忙上前雙手按住,輕聲說道:“著實叫你受驚了,你臉色不好,怕犯心疾……藥瓶在哪裏?取出來……”

  劉統勛右手抖抖索索從懷裏取出一個扁琉璃瓶兒。乾隆見他手擰瓶蓋兒抖得厲害,一手接過來,拔開了,喂了一小口,又道:“再用一口……你這老延清啊……唉,好,就這樣躺著,一會兒就過來了!……”劉統勛老淚縱橫,暗啞顫聲說道:“皇上……叫老臣說什麽好呢?唉……”尹繼善和金鉷長跪在旁,也是淚如走珠。

  一時,劉統勛覺得心跳緩了一點,盡自乾隆命他“安臥不動”,還是掙紮了起身伏地行禮。便見紀昀手裏握著個大煙鍋兒進來,稟說,“臣到那邊舍粥棚看了看,粥不算稀,就是勺子小了點,比臣這個煙鍋兒大些。喝了一碗,沒有砂子,多少有點黴味兒。勺子小,人就擠,掌勺兒的也太橫,教他添一點,牛蛋眼這麽一瞪,勺子磕著鍋邊說:‘你生的老母豬肚子麽——連鍋你端去吧嘰去!’人亂哄哄的,後來來了個司棚的衙役,嚷說:‘都排好隊,排好!xx巴毛拌韭菜,亂七八糟!’——臣也就恭敬退回來了。”書房裏本來一派傷感氣,被他幾句話打發得幹幹凈凈。尹繼善金鉷這才打量紀昀,穿一身破爛滾丟粗青布袍,油漬泥垢,袖子臟得像剃頭匠的逼刀布,亂蓬蓬的頭發,上頭扣著頂茶壺蓋似的小瓜皮帽,胡子拉碴的不成個模樣,像煞了鄉下窮極潦倒的破落戶。見這形容兒,二人都掩嘴葫蘆一笑,連劉統勛也收了悲淒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