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14 遊新苑太監窺淫秘 揣帝心軍機傳法門(第4/6頁)



  蔔義回到延祺宮,乾隆尚自洗浴未出。因見乘輿已停在“土耳其”正殿階前,蔔義松了一口氣。總算沒有誤了時辰,便坐了秦學檜屋裏,扇著扇子張望門外等候。一時便見秦學檜滿臉熱汗顛回來,一進門便說:“熱,熱!”端茶咕咚咕咚喝一氣,笑道:“別看我管燒火,今兒還是頭一遭長見識。主子和睞娘兒在澡堂子裏那個——”正說著,乾隆由一群太監簇擁著出來。蔔義見嫣紅和英英兩個嬪在宮門口跪送,才知道這是她們起居住所,擺手兒道:“一回頭再說——”抱著匣子出門,趨步官階下躬身侍候。

  “蔔信接了匣子。”乾隆一眼掃見了,吩咐一聲,又命嫣紅英英,“回去吧,晚間朕過皇後那邊——”因見睞娘也低頭站在乘輿旁,笑道:“睞娘也回你主子娘娘那邊,稟一聲說朕去瀛台會議。晚間過去看她,然後來嫣紅她們這邊進膳——這王八恥怎麽弄的,到現在不見影兒?”

  眾人答應著,因乾隆乘輿未動,也都不敢真的離開。只見王八恥一溜小跑從西邊“克裏姆林”過來,微微籲喘著陪笑道:“奴才那邊陪那拉主子釣魚,貴主兒叫奴才給鉤兒上掛肉餌子——不敢耽誤主子差使!”蔔義聽著,忍不住吞聲一笑,忙咳嗽著掩飾過去。乾隆掏出懷中金表看著,指針正抵未末時牌,心滿意足地舔舔嘴唇,坐穩了,一邊拆看黃匣子,口中吩咐道:“起駕罷!”

  “萬歲爺起駕了——!”王八恥唱歌兒似的高喊一句。遠處一遞一站都有人接聲直傳。

  “萬歲爺起駕羅——”

  “主子爺起駕嘍——”

  瀛台等候乾隆的幾個大臣已經來了多半個時辰,倒也不為了虔敬。這裏西臨西山,東夾壅山萬壽山,南邊是飛放泊,其實坐落在南海子的西北,從西繞一灣月牙兒形水路,在澹寧居西北又另成一潭,瀛台就修在潭中。什麽八仙洞、十八學士亭,對弈台一類景致點綴起來,高低起伏錯落有致。因東西兩面夾山,夏日時分,無論北風南風,都從海子密林間穿掠而過,被水氣林蔭濾了,失去了那份燥熱還帶著潮涼。登觀星亭四眺,壅山萬壽山疊翠碧蒼,西山嵐氣含黛雲岫橫亙,南北瞻望,萬木蔥寵竹樹掩映間廊廡銜接,亭閣參差,俱都在煙色水光之中若隱若現——如此景致,又涼爽宜人,又有恭候聖駕堂皇正大的由頭,誰願意躲在自家悶熱的四合院裏,熱得順頭流汗不停地揮扇法暑?因此不約而同,都早早來了,聚在蓮花台亭子下觀景說話。

  幾個人都是大軍機,除了傅恒阿桂,都兼著部務,頂尖兒的風雲人物,都自有一份深沉。傅恒儒雅練達,只在欄邊隨意散步,劉統勛素有心疾,倚柱靠坐在漆柱旁的機子上靜靜養神,嶽鐘麟是新起復的兵部尚書,矜持中還略帶了點拘束。只有紀昀,似乎從不疲倦,坐在石凳上侃侃而言,對阿桂陳說他的《四庫全書》,俯仰之間,精神煥映,“經史子集四部,真是浩若煙海啊!你方才問‘子部’,共是十四類,一儒家,二兵家,三法家,四農家,五醫家,六天文算法,七術數,八藝術,九譜綠,十雜家,十一類書,十二小說,十三釋家,十四道家。一共是九百二十部,一萬七千八百零七卷……你大約想看點兵家的書?有!”

  阿桂初入機樞,剛至而立之年,既要學宰相度量,又不能過於持重造作。一邊想著乾隆駕到後如何應對,又要雍雍穆穆含笑和同行周旋,見紀昀說得口渴,起身提壺給他續了茶,微笑道:“領教了——不過您沒有猜對。我想問的是儒家的事,有一件事是非難以判定。”他這一說,除了嶽鐘麟,大家都留了心。

  “還有儒家判斷不了的是非?”紀昀一笑,“你說說我們聽。”

  阿桂點頭,說道:“我在陜州知府任上,三門峽有個清裏村,出了個案子報上來,叫我好生為難——那個村的族長,告本村龔家媳婦龔王氏,不守族規,和村裏幾個年輕人明裏暗地來往,勾結宿奸淫亂不堪;有時甚或一夜之間你去我來的幾個,折騰到天明——被本村族裏當場拿住了一對,送縣告官。陜縣縣令申上來,我說,這是屁大的事,也來驚動我?縣令說,‘這個女的生性至淫,早就有人告過。但她又是全鄉最孝順的一個,她的老公爹、婆婆、妹子,兄弟媳婦,還有她男人,一家子到縣攔告,說要拘了這女人,就要家散人亡,請求免罪’。——至淫,又最孝——我現在不指這件案子了,請問紀公,《春秋》之義該如何置評?”

  “淫乃萬惡之首,孝是百行之先……”紀昀沉吟了。深思有頃,幾次張口欲言,方撫膝嘆道:“前者是論行的,如果論心,哪個人沒有淫心?世問也就沒有完人了。後者……是論心的,富貴人家侍奉老人侍奉得好,是孝行;可不光有孝行,也要有孝心;沒有孝心不算孝,貧寒人家如果和富貴人家比這孝行不比心,寒門也就沒有孝子了……”說罷停頓起來思量:愈說愈胡塗了,於是又道:“這一論題情理反悖,聖人沒有論及,我一時還真尋思不來……”傅恒在旁笑道:“那婆娘難死紀曉嵐——必定是她丈夫不中用,或家中貧寒,或者有別的難言之隱,家裏才攔告的!”阿桂道:“這我都想到了——”還要備細說,紀昀道:“不是就事而論,是這個命題,何止難倒紀某,孟子再世,他也難以論定:德可升天、罪當入地,只好叫玉皇和閻王二人商量商量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