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10 泣金殿兆惠訴衷腸 修庫書紀昀銜恩命(第2/7頁)



  這真是刁狠兇橫到了極處的痛斥挖苦,連紀昀和傅恒都覺得像用鞭子一下又一下照著心在猛抽,疼得一瑟一索一縮,通身的汗把內衣都濕透了,緊緊粘貼在身上,滿殿裏死寂無聲,靜得像一座空空洞洞的古墓!兆惠戴著枷,上身直挺挺昂著,心裏激越、感奮、委屈、愁苦、憤懣五味俱全,悲淒不能自勝,兩眼早已淚如泉湧,聽完乾隆的話,竟自長號一慟,連枷帶肘磕在金磚地下,號啕大哭道:“主子主子,聽奴才說訴衷情……說完就請死罪……”他心中慘痛幾不欲生,號泣之聲動於腑臟,猶如曠寥空夜中受傷了的狼嚎。王義正捧著一疊奏章從外殿進來,心裏猛地一悸,懷中文書稀裏嘩啦散落一地,王信等太監還有幾個侍候茶水的宮女,俱都駭得手足發抖面色焦黃,紀昀手裏端茶正要喝,手一顫,杯子幾乎脫手。傅恒也是心頭弼弼直跳僵坐如偶,極力按捺著自己的心緒,思量如何收拾君前失禮局面。

  刹那間乾隆也被他驚得臉色煞白。他自幼生在宮中,綺羅叢中褓傅教養,也曾幾次出京巡視吏情民瘼,見過些悲情淒惶。還從來沒有聽到如此損肝傷肺驚魂落膽的哭聲。栗栗顫顫搖心動魄許久,乾隆才定住了神,已識定“逃將”二字背後有重大冤抑,口中卻仍舊冷冰冰的,說道:“召你來,自然是要聽你說話。你是武將,帶兵行伍出身。朕即不治你君前失儀的罪,你這是成何模樣!”

  兆惠涕泗滂沱,咬牙哽咽抽泣,好久才忍住悲苦,以枷碰地連連頓首,說道:“奴才憋了一肚子話,要對主子傾吐。不覺的就又犯了失儀之罪……那訥親……誰知他竟是個秦檜……竟是個當今的活張士貴!”想起金川夜戰死保訥親,訥親忘恩負義恩將仇報殺人滅口,又思及與海蘭察千裏亡命乞討逃生種種情因,兆惠流著淚,哽著脖子又要放聲兒,只用枷死死抵住,憋得滿臉通紅。

  “給他去刑!”乾隆見他悲慟到這份上,一顆心也直往下沉。便命王禮給他開枷去鎖,又問:“曉嵐,張士貴是什麽人?”紀昀卻是個不看小說的,再思量不來。傅恒在旁慎審代答:“張士貴是《白袍將》裏的人物兒,薛仁貴的頂頭上司主將,妨功害賢、忌能妒才的角兒。曉嵐公不讀這些書的。”紀昀笑道:“主子交我的正經書我還看不完呢,哪裏留心這些……”

  這幾句松泛對話,稍稍緩沖了方才的慘厲悲淒氣氛。兆惠松了刑,舒展俯伏又向乾隆行禮謝恩。他是極有條理的人,先從戰前軍務會議之爭說起,又說戰況,訥親張廣泗既不能料敵,又拒諫摒善剛愎自用,被莎羅奔腰截分斷各個擊破,致有下寨之敗、松崗被困、刷經寺失守、蒙屈受辱,由著莎羅奔擺弄調理。又怎樣聽到訥親和張廣泗預備殺人滅口倭過欺君的密室策劃。二人情急商議脫逃險地,分頭赴京叩閽告狀。種種情事,前因後果急變陡轉——合若符節,聽得滿殿人目瞪口呆。乾隆心裏一時松一時緊,一時悲一時怒,心中的火沖頭脹脈,兩手裏捏得都是冷汗。紀昀緊皺眉頭,只是慨嘆震驚,微微搖頭不已。傅恒卻在用他的話和金鉷、金輝、勒敏、李侍堯奏折信件比照印證,又想著金川的天候地理、莎羅奔用兵方略和應有對策,想得更是深沉……正思量不了,兆惠的陳訴已到尾聲,他兩手十指緊緊摳著金磚縫兒,渾身劇烈顫抖著稽顙叩頭:“……主子主子!我們不是敗在莎羅奔手裏,實實是敗在兩位主將手裏!莎羅奔能打仗是真的,我們也太無能太窩囊……廢物……給主子丟了人……”

  “海蘭察呢?他現在哪裏?”許久,乾隆才問道。

  兆惠拭淚舒氣,心裏已經暢快了許多,說道:“金輝是訥親私黨,我們怕他追殺。在武昌分手,他走漢水北上進京,因聽說主子南巡,奴才走長江東下南京。到南京又聽說主子禦駕還沒到,就到金拱衙門投案。解來北京。自然奴才是要快些。漢水是逆水舟,他現在南陽洛陽一帶也未可知。”

  乾隆沉默良久,問道:“聽說你們還私帶了軍餉?有沒有的?”“有的!”兆惠叩頭道,“松崗大庫朝不保夕,錢留在那裏是資敵。所以我們商量,我帶了五百兩黃金——投案時都繳了總督衙門——他帶了十萬兩銀票。海蘭察比我伶俐十倍,不會出事的。”乾隆聽了,便目視傅恒。

  攜帶軍餉,是勒敏在信中寫給傅恒的,前天剛剛收到。但查遍金鉷金輝奏折,都只字未提這件事。傅恒心裏一震:金鉷竟敢貪這筆財!但此時卻無可對證,傅恒一邊想,一邊說道:“五百兩金子一兌二十四市價,是一萬二千兩足紋,不是一筆小數目,好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