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33 千乘萬騎臨幸承德 苦諫巧納緩修園林(第4/5頁)



  乾隆案上擺著長長一幅卷軸,兩頭拖在炕上,上面畫有點點線線,卻沒有潑墨著色,又不像畫兒。他一手扶著那圖,微笑著看看紀昀,說道:“這園子剛新修過,朕也還沒有看。你既來了,就是緣分,我們一路出去走走,邊走邊看邊說事情如何?”傅恒和紀昀見他如此好興致,忙都承歡。傅恒笑道:“這園子我看了幾次,以為都走熟了,今兒進來,還覺得新穎,多少處都不認得了。東湖邊那個假山石怕有十萬斤吧,怎麽一下子就移到了西邊?”乾隆點點案上的圖笑道:“修園子說到底也是不急之務,如今朝廷富了,才敢想修這個圓明園,才敢翻新這座避暑山莊。這是聖祖和世宗爺想了多少年的事,到朕手裏才算真的要圓夢了。”言下神色既得意,又帶著感慨。

  傅恒心裏是不贊同京師熱河兩頭大興土木修造園林的,抱定了“守拙”的宗旨,不表明態度,只跟著往外走。紀昀卻是興高采烈,跟著亦步亦趨出來,口中道:“皇上垂拱九重,致天下於極盛,九夷萬方冕旒朝拜,自然得有應有的體尊,這才能顯示我大清央央天朝的風範!”乾隆站在儀門旁,用扇子指指東邊,道:“那邊‘萬壑松風’你已經看過,少著一副楹聯,你替朕想一想,出個句兒朕聽。”紀昀心裏暗道一聲“慚愧”應口吟道:

  雲卷千峰色泉和萬籟吟乾隆含笑點頭,又指那座石峰,問道:“這座山沒有名字,叫個什麽好?”紀昀端詳了又端詳,說道:“這山像華蓋,又像靈芝。依臣拙眼,應該起名‘彩華’或者叫‘翠芝’,不知哪個合乎聖意。”“什麽華蓋,皇家味太重了。就叫‘翠芝’的好。”乾隆又遙指佛堂:“你看那座佛堂,也沒有聯。皇後很喜愛那裏,你起一聯看。”

  “是!”紀昀忙道。仔細看那處景致,都隱在極茂密的老樹間,只好從虛而擬,詠道;

  自有山川開北極天然風景賽西湖

  聲音剛落,乾隆又指著佛堂邊一座樓:“那樓呢?”紀昀道:

  疑乘畫掉來天上欲掛輕帆入鏡中

  “擬個匾額!”乾隆命道。紀昀答道:“是。”

  雲帆月舫

  “好!”傅恒原覺得紀昀有點謅諛味兒,見他對應如此敏捷,也不禁大聲喝彩:“說得切,不落俗套,不失佛堂本色——這是要功力的!”乾隆笑道:“匾額、楹聯連用兩個‘帆’字,還要仔細推敲。”目光搜求景物,還要再問,卻見尤明堂快步從東邊過來,不等他行禮,乾隆便笑道:“老貨來了,不必行禮,你也不要擾了朕的清興。”尤明堂答應一聲:“是!”然後向乾隆一揖,便站到一旁。

  此時正是未末時牌,日影西斜照得秋樹山湖一片蒼翠明媚。秋風一起,湖搖樹動,起伏不定,極目西望山色水景,萬樹攢綠,丹樓如點,有田疇、有林木、有小橋流水、有蒼藤古蘚……真個清芬雜錯,極為磅旎。紀昀不禁喟然長嘆,說道:“臣雖薄有小才,面對此景,恐怕要智窮詞竭呢!”乾隆一笑不語,徐步下階,到儀門外才問:“尤明堂,你似乎有要緊事?”

  “原來是有的,”尤明堂面對美景,臉上毫無表情,“主子不叫奴才擾興,奴才今日不敢說了。”乾隆用扇子點著他笑謂傅、紀二人:“你們看看這人,當年頂得世宗爺和十三爺直噎氣,如今又要掃朕的興了。你,還有孫嘉淦、史貽直,遞上來的本子朕都看了。這園子都是聖祖爺那時就起意要修要造的,不趁著有錢,什麽時候才辦?”尤明堂道:“當年聖祖爺要修避暑山莊,世宗爺諫勸,說‘避暑山莊真清涼,百姓仍在熱河中’——舉的是民間口語兒,說的也是實情。聖祖爺也就停撥了銀兩。照著奴才的見識,這仍是不急之務。有錢,還是用到大小金川,用到賑濟災民,使天下陷入水火中的人得拯救於衽席之上,然後有君父遊悠之樂,才算得堯舜之君。”他直倔倔地說出來,乾隆臉上沒了笑容。“你是說朕不算堯舜之君,不肯後天下之樂而樂?”尤明堂躬下身子,語氣卻毫不容讓,說道:“皇上乃是明君。唐宗、宋祖與我朝聖祖皆是英才明君,亦不曾以堯舜自居,何況皇上!”

  至此話趕話的已成僵局,一君一臣,乾隆橫眉居高臨下,死盯著尤明堂不語,尤明堂躬身向地,也不擡頭看乾隆的臉色。傅恒早就聽說過尤明堂是個“橡皮棒褪”,折不斷、打不爛。連權威赫赫雍朝第一王爺允祥都讓他三分,平日見他隨和雍容,今日一見之下才曉得名下無虛。傅恒想說幾句調侃話和緩一下氣氛,卻又咽了下去,他還要聽聽乾隆的。乾隆呼呼喘了一陣粗氣,似乎平息了一點怒火,不溫不火地說道:“你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可謂三朝元老,朕不打算怎麽樣你。只你說的‘避暑山莊真清涼,百姓卻在熱河中’,那是聖祖年間的事,你今日說出來,就有謗君之嫌。這承德城現有五萬余百姓,你實指出來,哪一家百姓在‘熱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