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12 舊宗親慕名投門墻 真文豪巧造“無材湯”(第3/6頁)



  “好酒!”一時酒燙上來,阿桂猴急,滾熱地先喝一口,贊道:“是口子酒,三河老醒?再不然就是淮安老曲!綿中帶醇,香而不烈,烈而不暴,後味淳香……兩年沒吃到這麽好的酒了。軍裏的酒,他娘的也只比馬尿強些兒!”眾人隨著嘗了,品著滋味也都說“果然不錯!”曹雪芹連連勸酒:“來來來,滿上滿上!天兒冷,先暖暖肚子再說——師傅,你該吃該喝,請自便——這是去年福彭送來三鬥淮安糜子,我自己釀的,後院還埋著好幾壇呢!只管放心喝就是!”

  “雪芹呐,”勒敏連幹兩大杯,臉上放出紅光,不勝感嘆地說道:“沒成想你還是這麽貧寒!福彭是定邊將軍,是你嫡親的姑表兄,他人不在北京,家卻在,怎麽不肯好生照應你這表弟呢?傅鼐如今更是紅得發紫,他是令尊的姑父吧?現今是內務府總管大臣,還兼著滿洲正藍旗都統。都是有權有勢,富得流油的,拔根汗毛你就受用不盡,怎麽也不肯照應?我很疑你是性情高傲,不屑於攀緣,好親戚也疏遠了。”曹雪芹淡然一笑,說道:“我已經很知足。若要鉆營,小時候兒我在江南家裏,見過乾隆爺,福彭更是熟得不能再熟,有他提攜,大約和乾隆爺也能攀個邊兒。前年福彭當正白旗滿洲都統,那正是我曹家頂頭上司,奏明皇上,兔了我們曹家三百零二兩二錢的欠債,這不是‘照應’?他的管家來看我,正碰上甲長催繳地皮稅,一句話也豁兔了,少了多少耳邊聒噪?如今天子聖明以寬為政,我這罪孥之家才能安居樂業。和前些年在雍正爺手裏相比,如今真是在天上了。我們不談這個,談這些敗酒興!來,斟上!”滿滿斟了一杯遞給了勒敏。阿桂笑道:“脂硯齋先生今兒沒來,他要聽了曹兄這些話,準要掩耳而逃!”話音剛落,一個五十歲上下花白頭發的老者挑簾而入,接口說道:“外邊這大雪地,我往哪裏逃?逃出去嗅到酒香,還要返回來!”

  眾人一哄而笑,曹雪芹看時,是何是之和劉嘯林一前一後進來,何是之抱著一大塊牛肉,劉嘯林則提著個豬頭,十分稔熟地送進灶房,笑嘻嘻揩著手出來見禮。曹雪芹忙給敦敏、敦誠兄弟介紹,又道:“你們看嘯林落拓,他也中過探花呢!脂硯齋就是是之先生——你們看,我這裏要麽就沒有客,要來就是一大群!你們好歹也勻著些兒呀!”何是之笑道:“芹圃,別稱我們‘先生’。我們是你的門下走狗嘛!”敦家兄弟聽了,不禁相視大笑,敦誠便道:“如此說,我們算是‘私淑門下走狗’羅!”

  於是重又歸座吃酒敘話,阿桂嘆道:“雪芹的才學是沒說的,只是‘性傲’,這一條我不敢恭維。像你這樣的,屈一屈身子,哪道門進不去呢?峣峣易折,皎皎易汙,是為造化所忌。就算官場黑暗,濁者自濁,清者自清,‘滄浪之水清,可以濯吾頭,滄浪之水濁,可以濯吾足’嘛!”“如果單是‘清濁’二字,宦海也不足畏。”雪芹將芳卿剛炒的一盤紅椒炒豬肝放到中間,輕言細語說道:“你們幾個想一想官場的事,先一條要把你的‘常性’剝奪掉,喜怒哀樂全要看上司的臉,然後再去‘承色’。上司喜,你就是此刻憋躁煞,也要壓制回去,裝作個歡天喜地的模樣;上司此刻發怒,你就是今晚洞房花燭,也得裝成死了老子娘的模樣去侍奉他!反之,你看你的下司,也是這把尺子:你高興,他搖頭攢眉在一旁站班,你就不免想:‘怎麽這般無禮?’其實或者他所悲者只是高堂染恙,或者情場失意,與你半點相幹也沒有!你難過,他或者忍俊不禁笑出來,這也是‘不敬’。其實他只是沒有留神你有哀戚,或者他這會子走神兒,想起某件好笑的事,並無對你不敬之心。想想看吧,好端端一個人,一入官場,連喜怒哀樂愛惡欲之七情,這些上天所賦,父母所賜的本性都要剝削幹凈,這‘人’字兒還有什麽趣味?咱們這屋裏現放著一個狀元,還有探花,我不敢說什麽,但前頭狀元莊友恭,我們也都是朋友,多麽溫厚端凝的個人,一看榜,中了狀元,人瘋了!為甚麽?他是‘第一人’,這個虛驕之氣壅塞了心竅,迷失了本性。這是官場無藥可醫之病;我在上司那裏卑躬屈膝,遞手本,賠笑臉,甚至看憲太太臉色行事。這吃了虧,回到衙裏,這一切都從下屬那裏找補,看別人在自己面前阿諛奉迎,遞手本,賠笑臉……”雪芹說著,便笑。勒敏自嘲地一笑,說道:“正所謂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阿桂道:“我以為不能一概而論。雪芹看得還是偏了些。自古忠臣孝子,烈夫烈婦,上忠於社稷君王,下耽於民生疾苦,處廟堂之高慮江湖之遠的忠志之士還是有的。十年寒窗,一朝得中,匡君扶民而榮宗耀祖,也似乎不可一筆抹倒。大丈夫出將入相,為君國效命,也是一生事業!”他抑揚頓挫,說得振振有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