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華初露 20 屠戶女督課落榜人 曹雪芹擊盂譏世事(第3/4頁)



  曹雪芹見芳卿一盤盤布上菜來,用箸點著笑道:“我寫書也吃肉吃米,吃肉時是獸,吃米時是鳥。待到燈枯油盡寫不出來時,仰天長嘆,俯首垂淚,也不過是條蟲。人生色色空空,大抵誰也逃不出這個範圍。”遂以著擊盂,高聲吟唱: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裏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自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凈!

  雪芹似詠似嘆唱完,見眾人都聽癡了,遂笑道:“這一場宦途窮通議論,壞了清興!只想是朋友,也就忘了形骸。我是親歷的、親見的過來人,只是想寫,並沒有人迫我。記得我們在高晉酒家曾有一聚,今日又遇到一處,各人情勢已經有了變化,這才一年的光陰。你們瞧著將來,要真的大家再聚一處,不定還有什麽巨變呢!”

  “這曲子想必是《紅樓夢》裏的了。”阿桂不勝慨嘆,舉杯一飲而盡,說道:“——真好!只是也忒頹唐了些。我們畢竟修煉不成神仙,七情六欲五谷還避不掉。芹圃,著書雖然不為稻粱謀,有了稻粱才好著書啊!我這次陛見不放外任也就罷了,要是放外任,隨我出去走走如何?”曹雪芹笑著請大家夾菜進酒,說道:“我也曾經考過舉人,不是不吃人間煙火食的神仙嘛。你們看,紮這些風箏,也是為換幾個錢,京裏不少富貴朋友,時不時的也有些照應,前次繼善公進京約我去當個清客,只芳卿已經有了身孕一時離不得。其實清客也沒有什麽丟人的,等她產了,我真要回金陵故地重遊呢!”他自失地一笑,問道:“清客——你們知道是怎麽回事麽?我家當初養著十幾個,都是鬥方名士。如今我也要去當別人清客了!”遂又念道:

  一筆好字——不錯;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吐;四季衣服——不當:五子圍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詩——不辭;八張馬吊——不查;九品頭銜——不選;十分和氣——不俗!

  念罷不禁哈哈大笑。當下眾人行令、酌酒,詠雪品茗,直到申未酉初。眼見芳卿不耐勞乏,坐在小杌子上靠墻直打盹兒,方才各自辭了回去。

  第二日阿桂便接到上書房通知,要他立刻進宮覲見。阿桂一刻也不敢停,打馬飛奔到西華門。他不是京官,沒有票牌,在門口等了約一袋煙工夫,出來一個太監,站在門口大聲問道:“哪位是阿桂?軍機處去!”說罷轉身就進去了。阿桂忙將馬韁繩扔給從人,跟著那太監進去,在隆宗門內軍機處房前站了。報了職名便聽裏頭張廷玉道:“請進來說話。”

  “紮!”

  阿桂在外答應一聲舉步而入,棉簾子一放下,渾身立時暖透。阿桂定睛看時,張廷玉盤膝坐在炕上。窗邊椅上還坐著一位一品大員,珊瑚頂子後插著一技雙眼孔雀花翎,雙手扶膝,正目不轉睛地打量自己。張廷玉待阿桂打千兒行禮罷,笑道:“我給你們紹介一下,這位是雲貴總督張廣泗,號居山,張大人,這就是我方才跟你講的阿桂,往後就是你屬下的副將了。阿桂,張大人是當今名將,一代英豪,你改了武職,到他麾下辦差,要好生習學。”阿桂聽了身上不禁一震:知府是從四品,副將是從二品,一下子晉了四級二品,真算得上是超遷,只萬萬沒想到的會改為武職,心裏多少有點不情願。但這是身不由己的事,阿桂只好滿臉堆起笑來,一邊給張廣泗打千兒行禮,說道:“苗疆大捷威震四方,久仰山鬥,想不到今日才一見風采。卑職後學小輩,隨從大人鞍前馬後,一定竭力辦事,尚望大人提攜教誨!”

  “起來吧。”張廣泗只不易覺察地微笑了一下,虛擡了一下手,說道:“我在你這個歲數還不過是個千總,真是後生可畏。你又是國家舊臣之後,前途不可限量!你在陜縣用兵的折子在邸報上已經拜讀了,很有文采。據我看來,要是犯人出獄時乘亂擊之,犯人們手無寸鐵,倉猝間也未必能置米某於死地,後頭布置似乎蛇足了些,不知你是怎麽看?”

  他一開口便挑剔,而且含沙影射阿桂不過是沾了滿人的光才提拔得這樣快。坐在炕上的張廷玉也不禁皺皺眉頭。但張廷玉為相數十年,城府是極嚴的,趕緊轉換話題,笑道:“那些個軍務細事,你們以後有日子磋商呢!阿桂先在這裏見見,那邊皇上還等著召見呢!回頭說吧……”張廣泗也是一笑,起身向張廷玉一揖,只向阿桂點了點頭便出去了。阿桂驟然間產生一種壓抑感,盯著張廣泗的背影,直到他走遠才回轉頭來,笑著對張廷玉道:“中堂還有什麽訓誡,盡管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