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毗斯迦三眺

當我們佇立在尼泊山上希臘東正教隱修院的西側邊緣之際,那一幅聞名於世的全景終於展現在我們面前。山體如同陸岬似的突出懸在大裂谷上空,左邊還有個孿生陸岬與之相伴;站在這裏,目力可以從各個方向掃遍地平線,除了東邊。正西方向上,只見約旦河在我們下方將滿是泥沙的河水洶湧灌入清澈的死海(1),而在約旦河盡頭更遠的西方,當人擡起視線望向群山,可以隱隱約約看見橄欖山打破了猶大和以法蓮山區那齊整的綿長山脊。在我們下方,左側蔚藍的湖水向南延伸至茫茫天際,而右側的河流像條蜿蜒盤繞的蛇,猛烈地拍打著狹窄河道的蒼翠兩岸,岸邊都露出了大裂谷的黃沙漠底層,在西面群山庇蔭下的一塊綠地標出了傑裏科(2)的位置。同在那片群山腳下的一處懸崖上,就在死海西岸的上方,我們能依稀看見基伯昆蘭神秘的隱修社區的遺跡——基伯昆蘭是“死海古卷”最初的發掘出處——我們已經在前一天去參觀過了。風景可謂非同一般,但卻不是我最熱切期盼目睹的。對我來說,聖城的核心,促使我從英格蘭一路西行跋山涉水穿越兩片大洋一片大陸來到約旦朝聖的目標不是猶地亞(3),而是加利利(4)。我無法聽憑自己沒見著加利利海和拿撒勒就回家鄉去;但加利利位於停戰線靠以色列的那一側,而以色列是不在我行程範圍的眾多國家之一。如何才能求得一睹加利利的毗斯迦山景呢?

第二天下午,差不多同樣的時間,我佇立在另一處陸岬上,既可以向西眺望,又可俯瞰一瞥遠在下方的湖泊;這回映入眼裏的蔚藍湖水可不是死海的水了,而是加利利湖,這個陸岬不是傳說中摩西死前遙望的地點,而是歷史上希臘城市蓋達拉(5)的所在。我站在蓋達拉西方劇院的玄武巖座位最頂端那一排的位置上(在和平富裕的羅馬時代,巴勒斯坦每一座像樣的希臘城市都以擁有不止一座劇院來彰顯城市的榮耀)。在我的身後和周圍,如今人煙依舊的烏姆蓋斯的村莊當中,四處散落著業已湮沒的希臘古城的斷壁殘垣:柱子的圓鼓石和柱頭,大塊大塊的磚石,有些上面還刻有銘文。

蓋達拉聚集了一批傑出的希臘文人,其中最知名的是詩人墨勒阿格,他編撰了最早的古希臘挽歌選集(6)中的一部,並且還創作了一首將諸多先輩詩人的名字編排嵌入其中的“文選”詩,以此作為選集的序言。不過昔日墨勒阿格在這座劇場裏坐著的時候,對於那番令我眼前一亮、目不轉睛的景象視若無睹。蓋達拉高踞於柏拉圖稱之為“地球真實的表面”(7)上方。這一古希臘文化的奧林匹亞故鄉對於濕熱漬澇的溪谷遙遠彼岸上那些瘋狂的野蠻人有何觀感呢?蓋達拉城邦的領域頗為廣闊,包括一片臨湖的地區。希臘文化影響下的當地豬倌固然可以隨意在那兒放牧,但此處確非適合希臘農夫耕犁或文雅的希臘紳士造訪之地。蓋達拉兀立在其陸岬頂端,由一座地峽與前沿地連接在一起,地表覆蓋一層平坦的沃土。城市保衛著前沿地,而前沿地哺育著城市,二者相得益彰,造就了一座聳立於敵對野蠻土地之上卻又堅不可摧的堡壘。當墨勒阿格的視線從舞台上移開時,他並未像我一般,朝北凝神遠眺,沿著加利利海的西岸望向迦百農、哥拉汛和伯賽大。他朝西北望去,從湖岸和他泊山之間看往加利利高地,在這一切盡頭,他以心靈之眼看見了他的出生地提爾,而提爾再過去,是帕福斯、羅得島、提洛島、雅典和德爾斐。他是影響世界的希臘文化共和國的一位公民,這一共和國,在他那個年代,從旁遮普的呾叉始羅一直延伸到意大利的羅馬。他腳下的那些粗鄙的野蠻人與他何幹呢?

隨著我們戀戀不舍地將臉轉向伊爾比德和安曼,只見他泊山平坦的山頂背襯著晚霞,暮光落在從蓋達拉的山脊往下延伸到耶爾穆克河峽谷的陰森溝壑那凹凸不平的西面側腹上。地貌險象環生,名字兆兇不吉;因為影響超出約旦之外的希臘文化在龐培(8)和加比尼烏斯(9)手中得到羅馬人和平七百年後,正是在這附近,一支駐守通往大馬士革道路的羅馬軍隊被入侵的阿拉伯穆斯林向西驅趕到四分五裂的地區,拋入懸崖萬劫不復。在那個災難臨頭的日子,墨勒阿格想必在他蓋達拉的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

三天過後的現在,我體驗著我三次毗斯迦觀覽的最後一眺——對我而言,是最為寶貴的一眺。立足於塔安那克的台形遺址上,這個位置居高臨下,所屬的低矮易爬的一系列山丘,將濱海的沙龍平原和群山環繞的埃斯德賴隆平原分隔開來。平坦的埃斯德賴隆平原在我腳下綿延北去,如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堅固建築——以色列住宅房屋。基利波山在我右肩上聳入雲天。美吉多想必距離我的左手邊不遠,而他泊山想必就在我右前方的某處。二者都被介乎其間的高山擋在我的視線之外了,不過沒關系,只要我能辨認出拿撒勒就行。這是個霧蒙蒙的7月早晨,加利利高地南面一片影影綽綽。但我的旅伴中有一位在平原尚未被不可逾越的軍事前線分隔開的日子裏,曾經不時從傑寧出發穿過平原前往拿撒勒。她對整片地貌非常熟悉,向我指出了一道黯淡的白紋,在那裏,就在遠處的山坡上,比我預期的要高許多的地方,那就是拿撒勒;我終於見到了拿撒勒,我長達十七個月漫長的朝聖之旅的目標已經達到了;現在,我可以心滿意足地坐上噴氣式飛機,從世界的中心飛回到我遙遠的故鄉倫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