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伊斯法罕

人經過長久的期待,去遊覽某些盛名在外的地方時,總難免會感到失望;因此,當現實竟然達到了人最高的期許,這時候他會分外感激。對我來說,伊斯法罕之美,就屬於這類愉快經歷中的一回。

更了不起之處在於,伊斯法罕就整體而言,難以稱之為美。有些城市——例如大馬士革、設拉子和阿西西——它們主要美在其整體效果。相形之下,伊斯法罕相當大部分的區域都陰暗肮臟,破舊不堪,縱使那些支離破碎的泥墻後面至今仍在經營的老派行當再怎麽離奇有趣也無法彌補。同樣,大清真寺——由建造於不同時代的大量宮觀組成的宗教會所,以文物研究家的角度來看,與其說美輪美奐,不如說妙趣橫生。其實,是相當一部分偉大的藝術作品所凝聚的那燦爛炫目的美,才最終成就了伊斯法罕,使之得以躋身於世界奇觀。

舉例而言,以我的品味,國王廣場(1)完勝我在意大利領略過的眾多宏偉壯觀的廣場,包括威尼斯的聖馬可廣場和錫耶納的中心大廣場。我也沒見過哪座橋,不管是在威尼斯還是佛羅倫薩的橋,能與橫跨伊斯法罕的紮因代河上那一座座橋梁相媲美。阿拔斯沙阿時代的建築之美,部分勝在其簡約素樸,所謂的大美至簡。阿拔斯沙阿的工匠們以幾排素凈淡雅的連拱柱廊,便能創造出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繁復藝術所達不到的效果。另一方面,阿拔斯沙阿自己的國王清真寺乃至謝赫盧圖福拉的清真寺所用的瓷磚,其顏色和圖案之精細復雜,幾近熟極自神的程度。在亞茲德、阿爾達比勒和波斯其他城市零零星星發現的蒙古帝國、帖木兒帝國(2)、土庫曼王朝(3)(包括黑羊王朝和白羊王朝)各個歷史時期的瓷磚工藝,展現出較之薩非時代的傑作更為開闊的藝術視野。不過,盡管相對局限在特定的藝術範疇之內,但薩非時代的工藝制作依然如此精湛,令觀者無不大為傾倒。

此外,國王清真寺在布局上的建築設計又多麽巧妙啊,緊貼國王廣場東南端的門廳正好和指向麥加的米哈拉布(4)在一條直線上。

那些氣勢磅礴的橋梁所跨越的紮因代河,要換作在水量豐沛的北歐或南亞,根本算不上什麽;可在幹旱的伊朗,它是從心有不甘的自然那裏得來的一份重禮。當人注視著河裏那源自巴赫蒂亞裏山脈融雪的河水在雄偉的橋墩間打著漩流奔騰過城市時,想到若幹英裏之外,寶貴的河水就那麽流進一片諢名“牛舍”的沼澤地,此時難免會感到憤憤不平。不過,對河流這般無可改變的命運不必介懷。流經伊斯法罕之際,紮因代河裝點了城市,這儼然是其他任何波斯城市所不具備的,除了那些新貴:卡倫河岸邊的霍拉姆沙赫爾、阿拉伯河岸邊的阿巴丹,還有胡齊斯坦平原上資歷比它們老的阿瓦士、迪茲富勒和舒什塔爾。至於美麗的設拉子,甚至連一條長年不斷的涓涓細流都沒有,它的河床只是一攤幹燥砂石滿地的茫茫荒野,如同某位名噪一時的美人臉上劃過的一道醜陋傷疤。

或許伊斯法罕擁有的所有來自上天的恩典之中,最厚重的當屬由紮因代河賦予生命的遍地田野和果園的綠洲。比起吉蘭省的稻田和阿塞拜疆省的草原,這塊綠洲在規模上可能較小,早在平原被群山取而代之以前就逐漸消失在沙漠中了。然而大馬士革的姑塔綠洲所具備的種種魅力,這塊綠洲也都不缺。同在一片土地上,別處盡是荒蕪,這裏卻是人間天堂。

當阿富汗冒險家消滅薩非王朝,將伊朗大部分地區置於股掌之間時,伊斯法罕優美的建築得以安然度過1722年這場大難,是何其幸運啊!自那時起,伊斯法罕再也沒有成為伊朗的都城,又是何其幸運啊!讓現代風尚去大肆破壞德黑蘭吧,德黑蘭承受得起,因為她沒什麽美可失去的。想想吧,要不是歷史陰差陽錯,伊斯法罕就可能被改造成一座標準化的現代都城!喏,國王廣場可能會因為要造一條新式的高速公路,需要為其騰出空間而被拆除。單這麽一想就讓人脊背上打了個激靈。不過所幸遭到打擊的是德黑蘭。伊斯法罕的美得以保存下來——且讓我們期待是永久的保存吧——代價是這座先都在政治上失勢。愛丁堡的公民們應該留意一下伊斯法罕在美學方面的好運,這樣一來,或許能讓他們比起目前對新貴格拉斯哥和跋扈倫敦的觀感,稍覺心平氣和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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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國王廣場(Meidan,伊斯蘭革命後改為伊瑪目廣場),位於伊斯法罕市中心,是當年薩非王朝國王阿拔斯檢閱軍隊和觀看馬球的場所。

(2) 帖木兒帝國(1370—1506)是突厥化蒙古人巴魯剌思氏的貴族帖木兒創建的大帝國,以今日的撒馬爾罕為中心,發動殘忍的侵略戰爭,征服東察合台汗國、河中地區、花剌子模、美索不達米亞、小亞細亞、高加索和大伊朗地區,與奧斯曼帝國交戰,企圖復興蒙古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