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阿雷基帕

任由腳垂蕩在露台邊緣,頭頂有枝繁葉茂的大樹蔭庇,我們在談論歷史的基本原理。這個場所條件之佳,恐怕柏拉圖也會選來作為其對話的地點。我的雙眼不由自主地移向充滿生機活力的風景,將思緒帶離了我們討論的學術話題,此時我心裏很感激阿雷基帕的朋友們,他們體貼周到,願意到戶外環境中進行學術討論。他們原本提議在阿雷基帕大學舒適宜人的室內召開圓桌會議(西班牙語叫mesa redonda),可我只有區區兩天時間能一飽眼福欣賞這裏的迷人景色,因此我反而要求“來回小車”(我說了西班牙語carro redondo),教授同仁們都欣然應允了。就這樣,我們坐在耶穌(念做黑酥斯,重音在第二個字上)高地上,腳下是阿雷基帕的綠洲。

你可曾見過大馬士革的綠洲?那裏刀鋒般銳利的界線將綠意盎然的澆灌地同黃褐色的沙漠分隔開來,白色的城市就掩映在山脈腳下的草地間。假如你見過敘利亞的地形風貌,那麽你可以開始想象阿雷基帕的景致;不過話說回來,還是有些關鍵點需要補充:阿雷基帕的綠洲並不像大馬士革的姑塔綠洲那樣全都在一個平面上,秘魯的水利專家們出神入化地將奇利河向上引流到群山之間,並且在兩三個不同的水平高度上開啟賦予生命的引水渠,故而此地的綠洲是分層錯落的。再者,前黎巴嫩山雖說氣勢雄偉,但是在秘魯這片綠洲上方自成一體的三座巍峨的山峰面前,怎麽擡得起頭呢?當中的米斯蒂峰(意為“白色”)的火山錐高聳直指明媚藍天(這裏的天空白天呈蔚藍色,夜裏則是群青色),左邊隆起的是更為高闊的查查尼峰,右邊矗立的是皮丘皮丘峰(意為“山峰復山峰”),因為海拔較低而形成參差的天際線。以勃朗峰為例,高度要增加四分之一才有米斯蒂峰的海拔,增加三分之一才有查查尼峰的海拔。即便是在耶穌高地,高出海平面近8000英尺於當地猶顯得微不足道的這一高度,人也會感受到,介乎於人的靈魂和純粹空間之間的,唯有最稀薄的平流層。陽光和星光都熠熠生輝直達此地,它們原本的光芒幾乎沒有任何減損。

當人的眼睛從綠洲遊走到高地這一側的米斯蒂峰及其兩座相伴相隨的山峰,又遊走到太平洋沿岸方向上成排玫瑰色的懸崖峭壁,不禁要想當然耳,覺得在這個小天地當中的生活必是質樸恬靜。但只要有生活,就總會有煩惱,縱使是天堂也有自身的問題。阿雷基帕當今的主要問題是,對於克丘亞人和遁隱在米斯蒂峰背後高原上的艾馬拉族人這些印第安人而言,阿雷基帕是名副其實的天堂。在阿雷基帕尚未裝備現代交通工具的歲月裏,這片綠洲專屬於該市西班牙奠基者梅斯蒂索的後代。然而來自唐克斯特的英國人敢於冒險,修建開通了從沿海開往內陸的鐵路,並且修築路線不滿足於攀行至阿雷基帕,而是繼續向上爬升到超過14668英尺高的山口,深入高原湖泊——的的喀喀湖;當初旨在將外界貨物運上去的鐵路,如今也把印第安流動人口運下來。

印第安人坐滿一輛輛公車、一節節火車車廂,來到阿雷基帕,他們都在市郊擅自占用土地一安頓下來就不挪窩了。大量湧入的流動人口讓阿雷基帕人深感不安。確實,這是印第安人對西班牙人征服秘魯的反攻,盡管拖延了逾四百年才姍姍遲來,況且所采取的是和平滲透的方式,但是這一反攻的威力絲毫不減。作為外來的沒有個人利益牽涉其中的旁觀者,看待這樣的現象也是百感交集。毫無疑問,高原的印第安人最終的命運就是成為我們現代西方社會的成員,梅斯蒂索人的城市——包括秘魯的阿雷基帕和利馬、厄瓜多爾的瓜亞基爾——都是產生融合的大熔爐。印第安人擅自占住的地方肮臟邋遢,可比起他們之前當農夫、牧人、漁夫的艱難生活,卻已經算得上舒適奢侈了。不過,對他們來說也好,對世界來說也罷,依然讓人感到可惜的是,我們現代文明的漩渦終究還是要把他們都裹挾進來。土生土長的印第安文明盡管艱苦,卻有著令人印象深刻的自給自足。兩天以後,當我乘坐火車行進在阿爾蒂普拉諾高原上的時候,匆匆瞥見留在家園的印第安人,腦海裏形成的印象,和我曾經有一回從魁北克駕車駛入鄉村時留下的印象一樣。如果現代文明社會有朝一日由於自身走上混雜著科技、愚昧和罪惡的邪路而自行垮台,這些紮根土地的農民,在毒物放射的洪流消退以後,還會繼續繁衍,讓大地充滿生機。或許不出一千年,法屬加拿大最南端的農民拓荒者,會在佛羅裏達州的邁阿密或在得克薩斯州的休斯敦的廢墟間遇見最北端的克丘亞人;到了那一天,不管怎麽說,新世界會再次人丁興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