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厄瓜多爾

“這就是基多了,”我說道,此時飛機在群山間下降,在一片廣闊平坦的綠地上著陸,一條水量充沛的河流蜿蜒流過其間。我穿上大衣以抵禦海拔8000英尺高原上的低溫,冒雨走到航站樓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熱得出汗。來接我的朋友們在哪兒呢?我講著蹩腳的西班牙語,請服務台的年輕女子幫我接通厄瓜多爾文化之家。“可這兒不是基多。”她說,“你又回到了哥倫比亞,在卡利呢。”第二天早上,飛機在基多成功著陸以後,我便明白了為什麽前一天飛行員要返航。基多周圍的環境和塞德伯(1)很相像,只是規模大了不少:如果說周圍陡峭蒼翠的山岡宛如杯壁,那它便是位於杯底;毫無疑問,沒有哪個腦子清楚的飛行員會在天氣惡劣的時候,試圖降落到約克郡的西北角去。

基多本身當然一點也不像塞德伯。整個城市當中,各派宗教修會的教堂林立:方濟各會、多明我會、奧斯定會、耶穌會;神父們都還執掌著教堂。孔帕尼亞(即耶穌會的教堂)擠滿了年輕女人,正聚精會神地聽著娓娓動人的布道。這是一場面向女仆們的特別講道,之前肯定有過更多的教友齊聚一堂,單單基多一座教堂所聚集的信徒,就比美國、英國、澳大利亞和新西蘭能在其本國內召集到的還多。由此可見,在厄瓜多爾的高原上,中上層階級仍然樂享宗教禮儀,而在當今的英語世界這已經僅存於傳說之中了。

集多藝術和建築學派之大成的巔峰之作是聖弗朗西斯科教堂和修道院及其帝國時期的精美繪畫藏品。在西班牙雄踞西印度群島的帝國時期,基多是宗教畫家一大流派的發源地,那些宗教畫家的作品如今在遠及波哥大的範圍內依然深受青睞,唯一能與之媲美的對手則都在庫斯科。不過,這些從鄉下湧上基多街頭、進入教堂禱告的印第安人,他們腦子裏在想什麽呢?他們的禱告是虔心赤誠的,可那些巴洛克至極的基督教聖殿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麽呢?印第安人和征服者之間長達四個世紀之久的鴻溝可能彌合嗎?當然,基多的市民同樣也都有印第安血統;但是經由西班牙的引領、進入我們西方世界大門的梅斯蒂索混血兒(2)乃至純種的印第安人往往斬斷了他的印第安歷史。西班牙化的印第安人跨越了鴻溝,卻並未將鴻溝縮小;因此鴻溝依舊存在。

如果說高原是厄瓜多爾的全部,基多又是這個國家唯一的城市的話,那麽西班牙化的市民和地主同印第安農民之間鴻溝要想彌合,也只能一拖再拖,彌合之日恐怕是永遠不會到來了。不過峰巒起伏的山脈是對沿海地區的補償,基多補償了瓜亞基爾:為了身體健康,請到山上來。從基多到瓜亞基爾的路上,我們遇見了滿滿一車又一車的人,都是離開沿海酷熱的環境向高處走,要到山上去休養。瓜亞基爾就像是把暖氣開到最高度數的基尤植物園(3);初來乍到的人不見得能多喜歡地處熱帶的現代城市,然而這個城市卻很快就把人迷住了。開車朝北往高聳於城市上方的巨石那兒去,你會見到一家大型現代醫院,這醫院體現了市民的公益精神,整個厄瓜多爾沿海地區的鄉民都前去看病治療。然後在醫院更遠處,你會看見一排棚屋,由劈開的竹子和草席搭建而成,與構成當前城市的規整街道上那一座座現代混凝土建築物形成鮮明的對比。幾年前,瓜亞基爾全都是棚屋,對毀滅性大火的蔓延肆虐習以為常。要和大火作鬥爭,和高溫作鬥爭,和蚊蟲作鬥爭,和黃熱病作鬥爭,瓜亞基爾的人民已經練就了百折不撓的精神,由此產生的影響如今可以在混凝土建築的盡頭處感受得到。這裏預備建造起更多樓房,而這項工作需要投入勞動力。意大利人從歐洲過來建設瓜亞基爾,印第安人從厄瓜多爾的山地上過來加入建設隊伍。和在山上從事農業勞作的工錢相比,瓜亞基爾這裏的工資算得上高了;勞動力由山地向瓜亞基爾遷移的情況,眼下也使得山地的工資水平水漲船高,進而逼迫山地的地主們引進農業設備,實現耕作方式的現代化。瓜亞基爾也許是充滿生機的躍動火苗,將會把這個國家各不相幹的人民熔合成一個民族整體。

從基多到瓜亞基爾,就任何意義而言,都可謂路途遙遠。這段路程我打算從公路走;由於新路還沒造好,我又已經安排定下那天晚上六點半要在瓜亞基爾做一場講座,所以我們得在早上六點就出發。前一天晚上雨下個不停,但清晨五點,我朝臥室窗外一看,星光依然閃爍;黎明驟然到來的時候,天氣一片晴好。看見科托帕希火山呈現出完美的錐形,還有著白雪皚皚的山頂,看見星星點點的雪跡遍布在更高的欽博拉索山粗糙不平的半山腳,我心裏就激動不已。要是一個人在66歲的時候,由於層層雲朵的遮蔽而遲遲無法一睹這兩座高山的風采,那他七歲那年就已經將它們的名字熟記於心又有何用呢?現在我們向右一轉,上了由意大利建築公司負責、投入厄瓜多爾勞力和英國設備的新公路。我們盤旋而上,向安第斯山脈的西麓前進。這時候我們到了帕拉莫,草木不生的荒原,當我瞧見生平第一次看到的羊駝(西班牙語念作“雅馬”)時——所謂的第一次是指在倫敦動物園以外的頭一遭,我差點脫口說出“阿肯加斯谷地”(4)。然後好好的地面突然不復存在了,我們緩慢行進,顛簸在紛亂無章的石灰華構成的群山上,山坡的肥沃土地儼然經過了精耕細作。眼前的角度差不多是60°了,豆莖、馬鈴薯秧苗和綿羊都成排立著,如同露天體育場陡峭看台上的觀眾似的。我們穿過一朵雲,據測量儀顯示到達了海拔12000英尺的高度,然後開始穿行在樹叢中逐步下山,那些樹還不盡然是熱帶植物,不過依我看,這已經表明我們離開了溫帶。不到一個半小時以後,我見到了生平第一株香蕉樹(香蕉和羊駝是不會在同一時空出現的,羊駝在厄瓜多爾這個海拔高度恐怕遠不及在攝政公園來得舒服自在)。等我們迂回曲折地下山到了熱帶低地,只見香蕉種植園延綿無數英裏,將我們團團圍住,直到最後給甘蔗和水稻田取代了。在車上的11個小時當中,我們從威斯特摩蘭(5)的氣候開始,經歷過愛爾蘭的氣候,再到西非的氣候;每下降一條等高線,我就脫掉一層衣服:一開始是羊毛圍巾,接著是布帽,然後是花呢外套,再接著是羊毛馬甲,直到脫得只剩下襯衫褲子,氣喘籲籲不能再脫了,只能等到酒店再說。這就是厄瓜多爾:在一個國家的範圍之內便可以經歷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