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猾是一種冒險

從前,在印度,有些窮苦的人為了掙點兒錢,不得不冒險去獵蟒。

那是一種巨大的蟒,一種以潮濕的巖洞為穴的蟒,背有黃褐色的斑紋,腹白色,喜吞屍體,尤喜吞人的屍體。於是被某些部族的印度人視為神明,認定它們是受更高級的神明的派遣,承擔著消化掉人的屍體之使命。故人死了,往往擡到有蟒占據的巖洞口去,祈禱盡快被蟒吞掉。為使蟒吞起來更容易,且要在屍體上塗了油膏。油膏散發出特別的香味兒,蟒一聞到,就爬出洞了……

為生活所迫的窮苦人呢,企圖獵到這一種巨大的蟒,就佯裝成一具屍體,往自己身上遍塗油膏,潛往蟒的洞穴,直挺挺地躺在洞口。當然,赤身裸體,一絲不掛。最主要的一點是一腳朝向洞口。蟒就在洞中從人的雙腳開始吞。人漸漸被吞入,蟒軀也就漸漸從洞中蜒出了。如果不懂得這一點,頭朝向洞口,那麽頃刻便沒命了,獵蟒的企圖也就成了癡心妄想了……

究竟因為蟒尤喜吞人的屍體,才被人迷信地圖騰化了,還是因為蟒先被迷信地圖騰化了,才養成了“吃白食”的習性,沒誰解釋得清楚。

我少年時曾讀過一篇印度小說,詳細地描繪了人獵蟒的過程。那人不是一個大人,而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他和他的父親相依為命。他的父親患了重病,奄奄待斃,無錢醫治,只要有錢醫治,醫生保證病是完全可以治好的。錢也不多,那少年家裏卻拿不起。於是那少年萌生了獵蟒的念頭。他明白,只要能獵得一條蟒,賣了蟒皮,父親就不致眼睜睜地死去了……

某天夜裏,他就真的用行動去實現他的念頭了。他在有蟒出沒的山下脫光衣服,往自己身上塗遍了那一種油膏。他塗得非常之仔細,連一個腳趾都沒忽略。一個少年如果一心要幹成一件非幹成不可的大事,那時他的認真態度往往超過了大人們。當年我讀到此處,內心裏既為那少年的勇敢所震撼,又替他感到極大的恐懼。我覺得世界上頂殘酷的事情,莫過於生活逼迫著一個孩子去冒死的危險了。這一種冒險的義務性,絕非“視死如歸”四個字所能包含的。“視死如歸”,有時只要不怕死就足夠了,有時甚至“但求一死”罷了。而獵蟒者的冒險,目的不在於死得無畏,而在於活得僥幸。活是最終目的。與活下來的重要性和難度相比,死倒顯得非常簡單不足論道了……

那少年手握一柄鋒利的尖刀,趁夜仰躺在蟒的洞穴口。天亮之時,蟒發現了他,就從他並攏的雙腳開始吞他。他屏住呼吸。不管蟒吞得快還是吞得慢,獵蟒者都必須屏住呼吸——蟒那時是極其敏感的,稍微明顯的呼吸,蟒都會察覺到。通常它吞一個塗了油膏的大人,需要二十多分鐘。獵蟒者在它將自己吞了一半的時候,也就是吞到自己腰際,猝不及防地坐起來——以瞬間的神速,一手掀起蟒的上腭,另一手將刀用全力橫向一削,於是蟒的半個頭,連同雙眼,就會被削下來。自家的生死,完全取決於那一瞬間的速度和力度。削下來便遠遠地一拋,速度達到而力度稍欠,獵蟒者也休想活命了。蟒突然間受到強烈疼痛的強刺激,便會將已經吞下去的半截人體一下子嘔出來。人就地一滾躲開,蟒失去了上腭連同雙眼,想咬,咬不成;想纏,看不見。憤怒到極點,用身軀盲目地抽打巖石,最終力竭而亡。但是如果未能將蟒的上半個頭削下,蟒眼仍能看到,那麽它就會帶著受騙上當的大憤怒,躥過去將人纏住,直到將人纏死,與人同歸於盡……

不幸就發生在那少年的身體快被蟒吞進了一半之際——有一只小螞蟻鉆入了少年的鼻孔,那是靠意志力所無法忍耐的。少年終於打了個噴嚏,結果可想而知……

數天後,少年的父親也死了。屍體塗了油,也被赤裸裸地擡到那一個蟒洞口……

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卻怎麽也忘不了讀過的這一篇小說。其他方面的讀後感想,隨著歲月漸漸地淡化了,如今只在頭腦中留存下了一個固執的疑問——獵蟒的方式和經驗,可以很多,人為什麽偏偏要選擇最最冒險的一種呢?將自己先置之死地而後生,這無疑是大智大勇的選擇。但這一種“智”,是否也可以認為是一種狡猾呢?難道不是嗎?蟒喜吞人屍,人便投其所好,從蟒決然料想不到的方面設計謀,將自身作為誘餌,送到蟒口邊上,任由蟒先吞下一半,再猝不及防地“後發制人”,多麽狡猾的一著!但是問題又來了——狡猾也真的可以算是一種“智”嗎?勉強可以算之,卻能算是什麽“大智”嗎?我一向以為,狡猾是狡猾,“智”是“智”,二者是有些區別的。諸葛亮以“空城計”而退壓城大軍,是謂“智”。曹操將徐庶的老母親擄了去,當作“人質”逼徐庶為自己效力,似乎就只能說是狡猾了吧!而且其狡其猾又是多麽的卑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