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詞經常是比文獻更響亮的證言。讓我們想一下那些在本書所闡述的60年時間裏發明出來,或者是在這個時期獲得其現代意義的詞。比如“工業”、“企業家”、“工廠”、“中產階級”、“工人階級”、“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比如“貴族階級”、“鐵路”;作為政治術語的“自由”和“保守”;以及“民族”、“科學家”和“工程師”、“無產者”和(經濟)“危機”,又如“功利主義”和“統計學”、“社會學”和其他許多現代科學名稱、“新聞出版”和“意識形態”等等。這些都是在這個時期新造的詞,或為適應這個時期的需要而產生的詞。[1] “罷工”和“貧困”也是如此。

如果沒有這些詞(即沒有它們賦予其名稱的那些事物和觀念),如何去估量發生在1789—1848年之間這種革命的深遠意義?如何去構想人類歷史上自從發明了農業和冶金術,發明了文字和城邦以來,那遙遠的時代的最偉大變革?沒有它們,現代世界將會是什麽模樣?這場雙元革命改變了世界,並且還在繼續使整個世界發生變革。但是,在思索這種革命時,我們必須注意區分它的長遠後果和它早期的關鍵性發展,前者不受任何社會結構、政治組織或國際力量和資源配置的限制,而後者則與某種特定的社會和國際形勢密切相關。發生在1789—1848年間的這種偉大革命,不僅僅是“工業”本身的巨大勝利,而且是資本主義工業的巨大勝利;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自由和平等的巨大勝利,而且是中產階級或資產階級自由社會的大勝利;不僅僅是“現代經濟”或“現代國家”的勝利,而且是世界上某個特定地域(歐洲部分地區和北美少數地方)內的經濟和國家的巨大勝利——其中心是英國和法國這兩個毗鄰而又互為競爭對手的國家。1789—1848年的轉變,基本上就是發生在上述這兩個國家裏的孿生大變革。從那之後,這一變革波及了整個世界。

雖然這場雙元革命——更精確地說是法國政治革命和英國工業革命——的主要載體和象征是法、英兩國,但是,我們不應把這場革命看成是屬於這兩個國家的歷史事件,而應看作是一座覆蓋了更廣泛地區的火山的孿生噴發口,這樣的看法不是沒有道理的。位於法國和英國的火山口同時爆發,並且各具特色,這既非偶然,也非毫無意義的事件。從公元3 000年歷史學家的觀點來看,或是從中國或非洲觀察家的角度來看,我們可以恰當地說:人們根本不可能指望這些發生在西北歐及其某些海外殖民地的事件,當時會發生在世界的其他地方;我們也可同樣正確地指出:在這個時期所發生的革命,除了資產階級自由資本主義的勝利以外,我們無法想象還有其他任何形式的革命。

很顯然,如果不去進一步追溯1789年以前的歷史,尤其是此一變革發生前夕,明顯反映(至少就追溯而言)在世界西北部地區,反映在這場雙元革命所要掃蕩的舊制度危機的那幾十年歷史,我們就無法理解這場意義深遠的變革。我們應否把1776年的美國獨立革命看成是一次與英、法革命具有同等重要意義的爆發,或僅僅看作是它們最為重要、最為直接的先行者和推動者;我們應否對1760—1789年之間的制度危機、經濟變革和轟轟烈烈的事件賦予重要意義,還是它們最多只能清清楚楚地說明這場大爆發的直接原因和時機,而無法解釋它的根本原因。分析家應當追溯到多遠的過去——是該追溯到17世紀中葉的英國革命,追溯到宗教改革,追溯到歐洲人開始的世界性軍事征服以及16世紀早期的殖民剝削,乃至更早的過去?這些對我們都無關緊要,因為這樣的深刻分析已遠超出本書所限定的時間界線。

我們在此需要評述的僅僅是,這種變革所需要的社會和經濟力量、政治和理論工具,無論如何已經在歐洲的一部分地區做好了準備,並足以讓世界其他地方都革命化。我們的問題不是要去追尋世界市場的出現,追尋一個充滿活力的私人企業家階級的出現,甚至也不是要追尋提出“政府政策的基礎在於致力實現私人利潤的最大化”這樣一個主張的政府在英國的出現。我們也不是要追尋科技知識的進步,或者說,追尋個人主義、世俗主義、理性主義進步信念的發展。我們認為,在18世紀80年代,這一切的存在都是理所當然的,盡管我們還不能認定,它們的力量在當時已足夠強大或廣為傳播。相反的,如果有人企圖因為雙元革命外在裝束的熟悉性,或下述那些不可否認的事實——諸如羅伯斯庇爾(Robespierre)和聖鞠斯特(Saint-Just)的穿著打扮、言談舉止不會與舊制度的傳統習俗有什麽兩樣;其改革思想代表了19世紀30年代英國資產階級的邊沁(Jeremy Bentham),就是向俄國葉卡捷琳娜大帝(Catherine the Great)提出同樣主張的那一個人;中產階級政治經濟學中最極端的論述都來自18世紀英國上院議員等等——就低估了雙元革命的新穎之處,對於這樣的企圖我們必須加以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