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雅典學園(第2/4頁)

居住、工作地點如此接近,這兩位藝術家難免會不期而遇。但米開朗琪羅和拉斐爾似乎刻意各在梵蒂岡的固定角落活動,王不見王。米開朗琪羅對拉斐爾的猜忌之心甚重,認為拉斐爾心懷不軌,一有機會就想模仿他,因而這位後輩藝術家是米開朗琪羅最不願讓其登上腳手架的人士之一。他後來寫道,“尤利烏斯與我的不和,全是布拉曼特和拉斐爾眼紅我造成的”,並認定這兩人一心要“毀掉我”。[12]他甚至堅定不移地認為,拉斐爾曾和布拉曼特合謀,企圖溜進禮拜堂偷看濕壁畫。據說,米開朗琪羅丟板子砸教皇而後逃往佛羅倫薩這件事,拉斐爾是幕後卑鄙的推手之一。然後,趁著米開朗琪羅不在,他征得布拉曼特同意,偷偷溜進禮拜堂,研究其對手的風格和技法,試圖師法米開朗琪羅作品的磅礴氣勢。[13]拉斐爾好奇想一窺米開朗琪羅的作品是很自然的事,但若說為此而耍這樣的陰謀,實在有些無稽。但無論如何,拉斐爾那風靡羅馬的魅力,碰上粗魯而好猜忌的米開朗琪羅,顯然完全失靈。

繪制《雅典學園》時,拉斐爾已經開始有師父的架勢,底下有一群能幹的助手和弟子供他差遣。在一九九○年代的保護工作中,人們在灰泥裏發現多個不同大小的手印,證實他動用了至少兩名助手。這些手印是畫家在腳手架上扶墻以站穩身子,而在未幹的因托納可上留下的,而且是從開始繪制這面濕壁畫時就留下的。[14]

雖有這些助手,但這幅畫實際繪制的大部分似乎出自拉斐爾本人之手。這幅畫共用了四十九個喬納塔,也就是約兩個月的工期。他甚至在歐幾裏得的短袖束腰外衣衣領上,刻上了自己的落款RVSM(Raphael Vrbinus Sua Mano的首字母簡寫,意為烏爾比諾的拉斐爾親筆)。這件作品主要出自何人之手,從這落款來看幾乎已毋庸爭辯。

拉斐爾為《雅典學園》畫了數十張素描和構圖,最先畫初步略圖(pensieri),即寥寥勾勒的小墨水圖,再用紅粉筆或黑粉筆將其畫成更詳細的素描。他為那位躺在大理石階上的第歐根尼所畫的銀尖筆習作,可以清楚地說明他先在紙上用心試畫人物姿勢,包括手臂、身軀乃至腳趾等所有細部,一點兒也不馬虎。米開朗琪羅的濕壁畫高懸在觀者頭上15英尺多的高處,細部不容易看到;相反,拉斐爾的作品得受到觀者就近的檢視。進入教皇圖書館的學者和其他訪客,可逼近到距畫中下層人物只有幾英尺處觀看,因而拉斐爾不得不注意到每個細小的皺紋和手指、足趾。

為五十多位哲學家的臉部和姿態完成無數素描後,拉斐爾運用所謂的方格法(graticolare),將人物放大,並轉描到以膠水黏拼成一塊的紙張上,構成草圖。這種放大轉描法相當簡單,用尺將素描劃分成一定數目的方格,然後用炭筆等易於揩擦的工具,把每一方格的內容轉描到放大三四倍的草圖上相應的格子內。

這些放大格子如今仍可見於拉斐爾的《雅典學園》草圖上。這是署名室和西斯廷禮拜堂唯一存世的草圖,[15]高9英尺,寬超過24英尺,以黑粉筆繪成,在柏拉圖、亞裏士多德等人的詳細素描底下,可看到用尺畫成的放大格子線。耐人尋味的是,草圖上完全不見建築背景(或許這正是建築細部確由布拉曼特設計的明證[16])。

這幅草圖耐人尋味之處不止一個。草圖上的圖案輪廓線確實經拉斐爾或其助手一針針打過洞,卻從未被貼上濕灰泥轉描。要把這麽大張的草圖轉描到墻上,即使不是不可能,想必也很困難。在這種情形下,藝術家通常會將草圖切割成數張較小、較容易轉描的局部草圖。但拉斐爾沒這麽做,反倒大費周章,以針刺謄繪法將草圖圖案轉描到數張較小的紙上,也就是所謂的輔助草圖上。[17]然後將輔助草圖固定在因托納可上轉描,大張的母草圖則擱在一旁不用。這麽大費周章,不禁令人納悶,拉斐爾為何想保存草圖,既然草圖似乎是為轉描上灰泥而畫,為何畫好了卻不作此用途。

一直到四五年前,草圖都還只是功能性素描,替濕壁畫作嫁後就功成身退,幾乎不留。草圖天生生命短暫,固定在潮濕的因托納可上,被人用鐵筆在其上描痕或用針刺上數百個孔後,就注定要棄如敝屣。但一五○四年,達·芬奇和米開朗琪羅在佛羅倫薩展示他們的大草圖後,草圖的命運隨之改觀。這兩幅大素描如此受歡迎,影響力又如此大,從此之後,草圖地位逐漸提升,成為自成一格的藝術品。大會議廳這場競賽雖胎死腹中,但誠如某藝術史家所說,卻一舉將草圖推上“最重要的藝術表現位置”。[18]

拉斐爾為《雅典學園》畫出一張展示用的草圖,此舉既是在效法他心目中的兩位藝壇英雄,也是在以他們為對手,測試自己素描和構圖的功力。他的草圖是否被公開展示過,沒有史料可佐證,但年輕而雄心勃勃的拉斐爾,一直渴望自己的作品完成後能引起大家的關注,參觀者眾多。米開朗琪羅不必擔心自己在西斯廷禮拜堂的心血結晶揭幕後無人問津,因為屆時來參觀者不只有教皇禮拜團的兩百位成員,還有來自全歐洲各地的數千名信徒。相反,拉斐爾繪飾的教皇私人圖書館,只有最有名望、最有學問的神職人員才得以進出,能欣賞到他心血結晶者也較局限於特定人士。因此,他留下宏偉的草圖,用意可能在使自己的作品能為梵蒂岡以外的人士所知,使世人得以拿它和米開朗琪羅、達·芬奇的作品評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