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淵的泉源

濕壁畫作畫前有許多準備階段,而素描決定全畫構圖,將素描轉描到壁上,是最關鍵、最不可或缺的階段之一。真正在西斯廷禮拜堂拱頂作畫之前,米開朗琪羅得先在紙上作業,畫好數百張素描,確定每個人物的肢體語言和每個場景的整體構圖。他筆下許多人物的姿態,包括手部姿勢和臉上表情,都需要經過六七次試畫才能敲定,這意味著他可能為這項濕壁畫工程畫了上千張素描。這些素描小者只是草草數筆的簡圖,即意大利語稱為primo pensieri(最初構想)的簡筆素描,大者如數十張巨細靡遺、造型誇張的草圖。

米開朗琪羅用包括銀尖筆在內的多種媒材為這面頂棚繪素描,但留存至今的不到七十幅。銀尖筆作畫法是在吉蘭達約門下習得,以尖筆在特制材質打底的紙上刻畫,紙面有薄薄數層混合鉛白和骨粉的塗層,各塗層間以膠水固結,骨粉來自廚余裏的骨頭。尖筆劃過毛糙的紙面,筆上的銀隨之刮落,銀屑快速氧化,在所經之處留下細細的灰線。這種媒材作業緩慢,而且必須非常小心,因為畫上就擦不掉,因此碰上需要快速完成的素描,米開朗琪羅就用炭筆和名為比斯特爾(bistre)的褐色顏料。比斯特爾以煤煙調制而成,用羽毛筆或刷筆蘸來畫。他也用紅粉筆(赤血石)來畫更精細的素描。紅粉筆是新媒材,十年前達·芬奇在試畫《最後的晚餐》中的使徒像時率先使用,性質硬脆,特別適合用來畫精細的小型素描。紅粉筆的暖色調提供了寬廣的表現空間,讓達·芬奇得以在使徒像臉上畫出意味深長的表情。米開朗琪羅也以同樣精湛的技法利用了這項特性,在肌肉虬結處表現出漸層變化的色調。

皮耶羅·羅塞利忙著準備為拱頂作畫時,米開朗琪羅正忙著畫第一批素描。他似乎在九月底左右已完成第一階段的素描,至此他已花了四個月時間在構圖上,與他在面積小許多的《卡西那之役》花的構圖時間一樣。這時候他大概只畫好最前面幾個場景的素描。他在西斯廷禮拜堂的作業習慣,是在最後一刻,即真的需要素描和草圖時,才動手去畫這些東西。為頂棚一部分畫好構圖並繪上濕壁畫後,他才會再拿起畫板,畫下一個部分的素描和草圖。[1]

十月的第一個星期,米開朗琪羅終於完成作畫準備。這時候,送繩子和帆布到西斯廷禮拜堂的制繩匠馬尼尼,拿到了三杜卡特的報酬。馬尼尼也是佛羅倫薩人,但在羅馬討生活。帆布懸鋪在腳手架下方,主要用來防止顏料滴落到禮拜堂的大理石地板上,但在米開朗琪羅眼中,帆布更重要的作用在於不讓在禮拜堂走動的人看到未完成的作品。他理所當然擔心輿論反應,因為他的《大衛》搬出他在大教堂附近的工作室後,就遭人擲石抗議。一五○五年,他在聖昂諾佛裏奧的個人房間完成《卡西那之役》草圖,也是這麽嚴防他人窺視,除了最可靠的朋友和助手,其他人都不準進入房間。他位於魯斯提庫奇廣場後面的工作室,據推測也有這樣的管制規定,除了助手和可能獲準探視的教皇、聖宮官,任何人不得窺探素描內容。米開朗琪羅自認時機一到,就會讓他的濕壁畫公之於世,在這之前他不想讓羅馬人民了解其內容。

每天上工時,米開朗琪羅和助手們都得爬40英尺長的梯子,抵達窗戶的上端,然後跨上懸臂梁最低的支撐板,再走20英尺的階梯,到腳手架最頂端。腳手架上可能設有欄杆以防墜落,而懸鋪在腳手架下方的帆布也有同樣的作用,防止他們直墜60英尺到底。拱狀工作台上散落著他們吃飯的家夥,包括鏝刀、顏料罐、刷筆,以及已先用絞車拉上腳手架的水桶、沙袋、石灰袋。照明則來自窗戶采光,以及皮耶羅·羅塞利的工人天黑趕工時用的火把。在他們頭上幾英尺處,就是禮拜堂弧狀的拱頂,等著他們動筆揮灑的一大片灰白色空間。

每天上工後的首要工作,無疑就是塗抹因托納可。攪拌灰泥這個棘手的工作,很可能被交給羅塞利底下的某個人負責。畫家在學徒階段就學到怎麽調制、塗抹灰泥,但實際作業時,這項工作還是大部分交給專業的抹灰工(muratore),原因之一在於調制灰泥是不舒服的例行工作。舉例來說,生石灰腐蝕性很大,因此屍體下葬之前會灑上生石灰,加速屍體分解,減少教堂墓地散出的惡臭。此外,生石灰摻水熟化時很危險,因為氧化鈣膨脹、分解過程中會釋放出大量熱氣。這項工作至關緊要,生石灰如果熟化不當,不僅會危害濕壁畫,還會因其腐蝕性危及拱頂的磚石結構。

氫氧化碳(熟石灰)一旦形成,接下來就純粹是累人的體力工作。這時必須用鏟子不斷攪拌混合物,直到塊狀消失,成為膏狀物或油灰。膏狀物經捏揉、摻和沙子後,還要再攪拌,直到整個變成如油膏一樣的東西。接下來,灰泥擱置期間還要再攪拌,以防出現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