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科馬魯夫

康拉德仍認為他能以大膽的調度打贏東邊這場大戰,於是這時,在漸漸無力的“北攻”之外,加上南部一擊。他從第三集團軍抽走約瑟夫·斐迪南大公的第十四軍,命其在拉瓦魯斯卡鎮(不久後將聲名大噪的一個鎮)附近的一片馬鈴薯田,進攻普列韋部的左側翼。八月二十六日這個奧地利軍由亞歷山大·布羅施(Alexander Brosch)上校的第二皇家步兵團打頭陣攻進去,他們就要首度體驗打仗的滋味。他們的(青銅)加農炮首度開火時,有個軍人向同袍說道:“兄弟,這些炮要一路轟到基輔!這下俄國人真的完了。”俄國人當然沒完蛋。在這場戰鬥裏,一如在其他大部分戰鬥裏一樣,奧地利舊加農炮大部分不管用,未能打中正從遙遠某個丘陵後面間接開炮的俄國榴彈炮,甚至找不到那些炮的位置。

這支皇家高山步兵團,編成兩個長長的小規模戰鬥隊形,搖搖擺擺穿過馬鈴薯田,仍受累於隨身攜帶的繩子、鎬、冰斧、帶釘鐵鞋底。他們一接受現代火力的洗禮,立即省悟戰爭榮耀的虛妄。數十團白色和紅色煙霧在頭上方發出爆裂聲,這些士兵首度感受到榴霰彈的威力。有位名叫約翰·科馬羅米(Johann Komaromi)的該團步兵,描述了奧地利人的反應:“我們隊形大亂,縮成數個小群體,想盡辦法遠離如雨落下的彈丸。”但榴霰彈的特色就是彈丸遍地落下,落在“我們的前後左右”。立即有六枚炮彈在他們上方爆開,引發恐慌,士兵“四處亂跑”以躲開彈幕。科馬羅米在一山丘頂上趴下,往外一看……什麽都沒有。他寫道:“完全不見敵人。”東線戰事的一個奇怪之處,乃是未學過西方壕溝挖法的俄軍,只往地上挖深溝卻未築矮防護墻,人一躲進壕溝,從外面看就不見蹤影了。奧軍行進時,直到俄國農民兵站起身開槍,才注意到有俄軍在近旁。[1]

俄軍榴霰彈打到上空,彈頭裝有引信的炮彈落地,把草土炸到十二米的空中,皇家步兵團各排急往山下沖,跑了近百米跪下,以掩護下一批同袍過來。他們在下一個樹林裏找到俄軍,以個別開火回敬俄軍齊射的火力。同旅的另一團投入前線時,他們從側翼包抄,把俄軍趕出樹林。俄軍退到另一個樹林繼續開火。

幾小時後奧軍也拿下那片樹林,但俄軍火炮仍從看不見的遠處陣地開炮,炮彈落在他們之間,準度驚人。這是剛開打的科馬魯夫戰役的其中一小段,而在這一小段裏,奧地利在戰術、戰略上的缺陷完全呈現。奧地利人抱著基本上屬於十九世紀的觀念,即戰場上堅毅和決心會戰勝火力與兵力的觀念,來投入這場戰爭。布羅施的團報告道:“俄軍藏身壕溝與樹林裏,使我們的步槍不易找到目標,從而迫使我們上刺刀往前沖鋒。”[2]

這當然就是俄國的盤算:把奧地利人趕到開闊地殺掉。俄國步兵團士兵若與奧地利皇家步兵團士兵單挑,絕非後者的對手,但靠著齊射的火力,他們重創敵人,而俄國炮兵安穩地位於步兵團後方約三公裏處,不斷炸死奧軍。拿下第二座樹林後,奧地利人本該掘壕固守或退到俄軍火炮射程之外,結果卻受到軍官的糊弄——“你們心裏不怕,對不對?”——要他們再度進攻,目標指向遠遠的炮陣地。這最後一次沖鋒,損耗更多精銳兵力卻毫無所得。奧軍也讓自己的軍官無端步入鬼門關;科馬羅米的營長和連長都在這場戰爭第一天喪命。他的排長冷冷看淡這些傷亡,開玩笑道“今天還在,明天走掉”,一個星期後他也戰死。[3]

對俄軍來說,這場戰爭也不是很順利。與俄軍每次交火,奧地利人都注意到對方火力管控不佳。俄國步兵團不準單兵單獨開火,只能照軍官指示一齊開火。但他們總是往高處打,因而被他們打死打傷的前線奧軍士兵,不如後方沒有提防而被他們打死打傷的奧軍士兵來得多。只要曾有俄軍待過的地方,地上都散落黑色小彈夾,說明他們開槍浮濫不知節制。這些愛扣扳機的俄國農民兵,可能使俄國步兵團變成沒牙的老虎;在俄國每月為全軍一百一十五個師生產五千九百萬發子彈時,光是俄國一個師打一天仗就能輕松打掉四百萬發。換句話說,俄國三座子彈工廠一年生產七億發步槍彈,而軍隊一個月就把一年產量打掉。[4]

俄國炮兵已開始感受到炮彈不足,而且此後直至戰爭結束,都未能擺脫此不足之苦。俄國制定作戰計劃者把重點放在動員其龐大軍隊,卻未用心思索在戰場上如何維持這支大軍。達尼洛夫將軍憶道,“需求之大怎麽也料想不到”。俄軍參謀部以為一個月三十萬枚炮彈的產量(相當於每炮每天一至兩枚炮彈)足敷使用,但實際上顯然不夠。炮手一天發數百枚炮彈,一個月耗掉兩百萬枚,使庫存迅速耗竭,但由於戰爭開始時,蘇霍姆利諾夫的陸軍部已關閉俄國的炮彈工廠,把工廠工人送到前線,所以耗掉的庫存根本補不回來。要從國外買也不易,因為俄國的港口遭封鎖(土耳其人封閉黑海、德國人封閉波羅的海)。[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