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二十六 滑稽列傳第六十六

孔子說:“六經對於治理國家,作用是一樣的。《禮》用來規範人的言行,《樂》用來啟發人的和諧,《書》用來敘述往古的事跡,《詩》用來表達人的情意,《易》用來明辨天地萬物的神奇變化,《春秋》用來闡明人世間的道義。”太史公說:“天地之間的道義寬廣無邊,難道不偉大嗎!言談如能稍微切中事理,也可以排解糾紛。”

淳於髡是齊國的一個贅婿,身高不到七尺,為人滑稽,擅長辯論,多次出使諸侯各國,未嘗受過屈辱。齊威王當政的時候,喜歡隱語,愛好進行荒淫無度的徹夜宴飲,沉溺在酒中,不治理國事,把國政委托給了公卿大夫。文武百官荒廢紊亂,諸侯各國都來侵犯,國家危難,滅亡就在旦夕之間,國王身邊的大臣沒有人敢於進諫。淳於髡用隱語勸齊威王說:“國都中有一只大鳥,棲息在大王的庭院裏,它三年不飛又不叫,大王知道這只鳥是為什麽嗎?”威王說:“這只鳥不飛則罷,一飛就直沖天際;不叫則罷,一叫就使人吃驚。”當時就命令各縣長官七十二人入朝覲見,獎賞了一人,誅殺了一人,又振奮軍隊,出兵迎敵。諸侯各國大為震驚,都把侵占的土地歸還給齊國。齊威王的聲威持續了三十六年。這些事跡記載在《田完世家》中。

齊威王八年,楚國大舉發兵侵犯齊國。齊威王派淳於髡出使趙國請求救兵,讓他帶上禮品黃金百斤,駟馬車十輛。淳於髡仰天大笑,把帽帶子都笑斷了。威王說:“先生嫌禮物太少了嗎?”淳於髡說:“哪裏敢!”威王又問:“你的大笑難道有什麽說法嗎?”淳於髡答道:“今天我從東方來,看到路旁有一個祭祀田神的人,他拿著一只豬蹄,端著一杯酒,祝禱著說:‘狹小高地的谷物盛滿筐籠,低窪田地的莊稼裝滿車輛,五谷豐登,穰穰滿家。’我看見他拿的祭品很少,想要的東西卻太多,所以笑他。”於是齊威王就把禮品增加到黃金一千鎰、白璧十對、駟馬車一百輛。淳於髡告辭起行,到了趙國。趙王派給他精兵十萬,戰車一千輛。楚軍聽到了這個消息,連夜退兵離去。

齊威王很高興,在後宮擺下酒宴,召見淳於髡,賞賜給他酒。威王問道:“先生能喝多少才醉?”淳於髡回答:“我喝一鬥也會醉,喝一石也會醉。”威王說:“先生喝一鬥就會醉,怎麽能喝一石呢!其中的道理可以說來聽聽嗎?”淳於髡說:“在大王面前承蒙賜酒,執法官在身旁,禦史在身後,我恐懼不安,俯地而飲,不過一鬥就醉了。倘若雙親有尊貴的客人,我卷起衣袖,曲身跪坐,在席前侍奉酒菜,客人不時賞給我殘酒,我高舉酒杯,敬酒祝壽,連連起身,喝不到兩鬥就醉了。倘若朋友交遊,久不相見,突然會面,高興地追述著往事,相互傾談著私人的情誼,可以喝上五六鬥就醉了。至於鄉裏的聚會,男女雜坐,巡行酌酒勸飲,留連不去,玩六博,賽投壺,相互稱兄道弟,男女之間握手不受懲罰,雙目相視也沒有禁忌,地面上前有墜落的耳壞,後有遺失的發簪,我內心喜歡這樣,可以喝上八鬥酒,才有兩三分醉意。日暮酒殘,把剩下的酒合為一樽,大家促膝而坐,男女同席,鞋子木屐交錯相混,杯盤狼藉,堂上的火燭熄滅了,主人留下了我,送走了其他客人,綾羅短衣的衣襟解開了,微微聞到陣陣香氣,在這個時候,我心裏最歡暢,能喝上一石。所以說酒喝到極點就會亂了,快樂到了極點就會悲哀;一切事物都是這樣,就是說做事不能做到極點,做到極點就會走向衰敗。”淳於髡用這些話委婉地勸諫齊威王。威王說:“好!”就停止了通宵達旦的宴飲,任命淳於髡為接待各國賓客的諸侯主客。皇家宗室舉行酒宴,淳於髡常常在旁作陪。

從此一百多年以後,楚國有一個優孟。

優孟原來是楚國的藝人,身高八尺,富有辯才,經常用談笑的方式委婉地進行勸諫。楚莊王的時候,他有一匹喜愛的好馬,給馬穿上錦繡衣服,把它安置在華麗的房子裏,用沒有帷帳的露床給它作臥席,拿棗脯喂養它。馬由於肥胖而得病死亡,楚莊王派大臣們為死馬治喪,準備用棺槨盛殮,按大夫的葬禮來安葬它。莊王身邊的大臣爭著對這件事進行勸諫,認為不能這樣做。莊王下令說:“如有膽敢為葬馬的事來進諫的,罪該處死。”優孟聽說了這件事,就走進宮殿大門,仰天大哭。莊王很是吃驚,問他哭的緣故。優孟說:“馬是大王的心愛之物,憑著堂堂的大楚國,有什麽要求辦不到,大王卻用大夫的葬禮來安葬它,太薄待它了,請按君王的葬禮來安葬它。”莊王問:“那怎麽辦呢?”優孟回答說:“我請求用雕花的美玉做棺材,用紋理秀麗的梓木做外槨,拿螰、楓、豫、樟等貴重木材做護棺的題湊,派遣士兵挖掘墓穴,老人和孩子背土築墳,齊國和趙國的使節在前面陪祭,韓國和魏國的使節在後面護衛,為馬建立祠廟,用豬、牛、羊各一頭的太牢禮來祭祀它,並且撥一個萬戶的城邑進行供奉。諸侯各國聽說了這種情況,都知道大王把人看得很低賤,卻把馬看得很貴重了。”莊王說:“我的過錯竟然到了這種地步嗎!對它該怎麽辦呢?”優孟說:“請讓我替大王用對待六畜的方法來埋葬它。用土灶做外槨,用銅鍋做棺材,拿姜棗調味,再加進木蘭,用稻米作祭品,火光作衣服,把它埋葬在人們的腸胃中。”於是莊王就派人把馬交給主管膳食的太官,不要讓天下人長久地傳揚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