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在《老北京人的口述歷史》一書中,“內城編”分量最重,此次編撰《北京口述歷史》,依然未改初衷,內城部分的口述,也依然以旗人後裔為主,這與清代以來京城的歷史緊密相關。

對於清代京師旗人的生活狀態,我選擇用“超穩定”一詞來描述,並以此來與其他城市包括北京南城居民的“流動”狀態相對比。而京師旗人的這種特點,則與有清一代在京城維持數百年的八旗制度緊密相關。

城墻被拆之前的北京城呈“凸”字形,分成內、外兩部分,內城在北,平面呈東西較長的長方形;外城在南,亦稱南城,東西各寬於內城500米有余。

1644年清軍入關,定都北京。沿襲歷代北方諸族的舊俗和統治需要,在京城內實行旗、民分城居住制度。經過順治五年至六年間(1648—1649年)的大規模清理,原來居住在內城的漢人無論官民被盡數驅趕到外城居住。注2內城從此成為清朝皇室和八旗王公貴族、官兵的聚居區。京城獨特的旗民分駐格局由此形成。

清朝統治者將北京視為他們的根本命脈所在,八旗額兵二三十萬,隸於京師的就有十余萬之眾。本著“居重馭輕”的用兵原則,將八旗精銳悉聚京師,平時鎮守中央,承擔著從四面拱衛皇城的重任,有事調集出征。“禁旅”,注3又稱“京旗”,在八旗內享有高於外省駐防的重中之重的政治、軍事地位。

京師八旗官兵均根據所在旗分,按照八旗方位居住,其具體方位是:鑲黃旗居安定門內,正黃旗居德勝門內,並在北方;正白旗居東直門內,鑲白旗居朝陽門內,並在東方;正紅旗居西直門內,鑲紅旗居阜成門內,並在西方;正藍旗居崇文門內,鑲藍旗居宣武門內,並在南方。清廷還以皇城(紫禁城)為中線,將八旗劃分為左、右兩翼:鑲黃、正白、鑲白和正藍四旗位於城東,為左翼四旗;正黃、正紅、鑲紅和鑲藍四旗位於城西,為右翼四旗。在各旗防區內又分汛地,汛地內又設堆撥,汛地與堆撥之間設立柵欄,京城的九座城門均由士兵把守值勤,按時啟閉,清廷還將明朝時建立在城內的會館、戲院悉數遷出,嚴禁在城內開設戲園賭場,使整個北京內城儼然成為一個巨大的兵營。這樣的居住格局具有相當的穩定性,盡管在清中葉以後,八旗禁旅的軍事職能逐漸減弱,旗與旗之間的變動也逐漸增多,但直到20世紀50年代對京城實行大規模改建之前,仍然依稀可辨。

八旗將士是清廷的統治基礎和工具,為使他們專心當兵效力疆場,清廷從入關伊始,就為八旗制定了旗餉制度,八旗甲兵的餉米,都需從江南一帶通過漕運送至京城,每年漕米的額數約為四百多萬石,均貯於京倉之內。京城共計十三個倉,其中內城七倉,即祿米倉、南新倉、海運倉、北新倉、興平倉、富新倉和舊太倉;還有城外四倉以及通州的中、西兩倉。八旗餉米均由京城倉內放領,當時人將其稱為“鐵杆莊稼”。按規定,京師旗兵中第一等的領催、前鋒每名每月的餉銀為4兩,第二等(也是人數最多的)馬甲為3兩,第三等步甲為2兩,也有1兩者。餉米為每名歲米24斛。在清初,這樣的收入與七品官不相上下,足以養活一家數口。“當兵食糧”從此成為旗人的唯一職業,這使八旗人丁成為在經濟上完全依賴於朝廷,受其豢養而喪失獨立性的工具。既然當兵挑甲成為唯一職業,所以將訓練、作戰置於首位,清廷完全以對待士兵的要求來對待八旗披甲,由此產生了對他們的一系列束縛,諸如不能離城四十裏居住、不得任意告假外出,乃至不得務農經商,等等。乾隆朝時就已有人指出,這是“數十萬不士、不工、不商、非兵、非民之徒,安坐而仰食於王家之徒”。注4

然而,清初兵餉雖稱優厚,但畢竟兵有定數,餉有定額,不可能無限增加,而八旗人口卻呈不斷上升之勢,清廷有限的財政無法負擔日趨繁衍的八旗人口,不勞而獲的寄生生活又腐化了旗人的本質,於是出現了越來越多得不到食餉份額的“閑散”(亦稱“余丁”),生活無著,貧困人口激增,導致清代出現特有的“八旗生計”問題,北京城內湧現大批生計無著的窮苦旗丁,到清末民國時期,他們的生活已瀕臨絕境。

“八旗生計”不是我們這部口述史的主題,不贅。這裏要強調的是,有清一代三百年,旗人,包括宗室王公和普通八旗官兵,也包括八旗滿洲、蒙古與漢軍,一直占據著京師內城的最中心位置,是居住於京師內城的主要群體,也是京城中最穩定、最封閉的一個族群。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他們獨特的生活方式歷經百年歲月的醞釀磨礪,形成了頗具特色的京城文化,這在滿族著名作家老舍未完成的作品《正紅旗下》中,有著真實和生動的體現。即使在清朝覆亡、八旗解體之後,他們的語言、習俗、信仰乃至社會、經濟生活的方方面面,也在持續不斷地對北京城市產生著影響。這種影響既深遠又厚重,絕非“提籠架鳥”可以一言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