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何為惡俗?

真正惡俗的事物必然會顯示出刻意虛飾、矯揉造作或欺騙性。不新鮮的食物是糟糕的,若餐館刻意奉上不新鮮的食物,還要賦以“美食”之名,那就是惡俗了。

何為惡俗?

糟糕(bad)與惡俗(BAD)之間有什麽區別呢?糟糕就像人行道上的一坨狗屎,一次留級,或一例猩紅熱病,總之,是某種沒有人會說好的東西。惡俗不一樣。惡俗是虛假、粗陋、毫無智慧、沒有才氣、空洞且令人厭惡的東西,但不少美國人竟會被說服,相信它們是純正、高雅、明智或迷人的。勞倫斯·威爾克1是個低級的例子,喬治·布什則是個高級的例子。一樣真正惡俗的事物,必然會顯示出刻意虛飾、矯揉造作或欺騙性。割破手指的浴室水龍頭手柄是糟糕的,一旦鍍上金,它們就變成惡俗了。不新鮮的食物是糟糕的,若餐館刻意奉上不新鮮的食物,還要賦以“美食”之名,那就是惡俗了。在一個充斥著空虛和垃圾,並且這些空虛和垃圾還被鬧哄哄地標出高價的時代,對糟糕與惡俗之分保持警覺,是活在當下的一大樂趣。50 歲生日那天,在一首獻給自己的題為《自我頌》(Ode to Me)的詩中,金斯利·艾米斯2對於自己的人生至少有一大半在當代惡俗大爆炸之前度過,多少感到一絲欣慰:

……

你真是交上好運啦,夥計

你沒有生得太遲,

在不可改變的惡俗

彌漫這片土地之前,

你至少還有機會得到幸福

當然,他說的是英國。憑借以往的古老榮耀,那時的英國還未完全被惡俗所迷惑。偉大的惡俗本質上就很美國,想究其原因,一路讀下去你就會明白。但也有一點值得安慰,艾米斯在《幸運的吉姆》(Lucky Jim)中指出了這一點:“如果一個環境中充斥著你認為糟糕的人和事,應對這種環境必不可少的一個辦法是找到證明那些東西的確糟糕的新途徑。”希望本書能啟發讀者找到這樣的一些新途徑。

本書並不只關注惡俗,本書還將討論我們在美國見到的無數可怕事物,即便這些事物不因為刻意修飾而令人生厭,也會因為平庸、愚蠢和幼稚而令人作嘔。這個國家最令人震驚的一個現象就是“表現”的萬能。一個明顯糟糕的事物不會糟糕得太久,因為很快就會有人對其大加贊賞,並將它升級為惡俗,之後人人就都對其推崇備至了。在依靠自身品味和直覺判斷事物方面,美國人民似乎很缺乏安全感,很膽小,以致他們總是歡迎隨便哪個狗屁權威鉆出來告訴他們“什麽是好的”(即“什麽是惡俗的”),並鼓勵他們熱情擁抱它。所以我會討論目前還只是糟糕的事物,它們也值得注意,因為它們是惡俗成品的原料。

明顯的糟糕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們,它們跟手工藝一樣歷史悠久。古羅馬肯定有一個工匠制造過糟糕的戰車車輪,也肯定有一個酒商賣過劣質酒。往面包粉裏摻鋸木屑也是由來已久的做法,但只有在你堅持摻了假的面包比其他面包更好時,才會變成惡俗。惡俗是商業欺詐時代特有的現象,當然,也是民眾身上一種容易輕信的特質。要洞悉真正的惡俗,你就必須在人們對一件事情的說法與其真相之間保持盡可能大的距離,明智、公正、謙虛的人們對此深有體會。早在 1725 年左右,在最早的報紙開始刊登廣告時,人們就已經能看到一些惡俗的事物了。到 19 世紀,尤其在美國,惡俗獲得了突飛猛進的發展,如同《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各章所證實的那樣。書中,畢奇華特“公爵”的老式手提包裏總裝著數不清的宣傳單,這些宣傳單的職責就是要將糟糕轉變為惡俗。比如,一份宣傳單上寫著“來自巴黎的、著名的阿蒙德·德·蒙塔班博士將就顱相學發表演講”,另一份宣傳單又稱這個人為“世界著名的莎士比亞悲劇演員,來自倫敦特魯裏街3的小加裏克4”。但“公爵”和“國王”真正的勝利,是他們為《無與倫比的王室貴族》制作的海報,海報宣稱此劇只在法院大廳演“三個晚上”,“女士和兒童不準入場”。如果你原本指望借一出“悲劇”來凈化心中的遺憾與恐懼,卻在舞台上看到一位上了年紀的“蕩婦”,渾身塗滿艷麗的色彩,光著屁股歡騰跳躍,那你就算親臨 19 世紀惡俗“公開詐騙部”的首次出場了。

要見識純正而深刻的惡俗,你非得到 20 世紀不可,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越南戰爭時期就是一個極好的例子。那時,不論以何種方式,某種糟糕的東西總能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被弄得看上去可以接受,直到人們看到林登·約翰遜和威廉·威斯特摩蘭5為越南戰爭做宣傳,才開始發現那種糟糕的東西原來是真正的惡俗。同時,音樂評論家維吉爾·湯姆森6察覺到交響樂和歌劇“花錢買名聲”的行為是如此地狡猾和普遍,以致粗糙的,有時甚至很輕蔑的批評已成為“唯一的解毒劑”了(如他所言)。即便如此,也很少有報紙樂意刊登苛刻的評論。正如劉易斯·H·拉帕姆7觀察到的,這是因為當時的報紙主要致力於不加區別地和盤端出成堆的樂觀主義與自滿,竭力維護“一種神話,比如我們的社會重視寶貴的東西,民眾可以放心……一切都很好……銀行很安全,我們的將軍舉世無敵,我們的總統熱衷於公眾福利,我們的藝術家能創造傑作,我們的武器戰無不勝,我們的民主制度是這個可敬的世界中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