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醉夢之期

居正既沒,言官攻擊不已,吳中行、趙用賢等以論奪情被杖,清議予之。至是號召群言,適中帝之積忌,而謗傷太過,適成順旨希榮之快捷方式。閣臣許國憤而求去,疏言:“昔之專恣在權貴,今乃在下僚;昔顛倒是非在小人,今乃在君子。意氣感激,偶成一二事,遂自負不世之節,號召浮薄喜事之人,黨同伐異,罔上行私,其風漸不可長。”自是言官與政府日相水火。

十四年二月,冊鄭氏為皇貴妃。妃有殊寵,先於十年八月,王恭妃生皇子常洛,至是鄭妃生常洵,進封貴妃,而王妃不益封,中外謂帝將廢長而立愛矣。給事中姜應麟請立元嗣為東宮,帝怒,謫應麟廣昌典史。吏部員外郎沈璟請立儲,謫行人司司正。大學士申時行率同列再請建儲,不聽。時以旱霾求直言,郎官劉復初、李懋檜等顯侵貴妃。時行請帝下詔,令諸曹建言止及所司職掌,聽其長擇而獻之,不得專達。帝甚悅之。於是言者蠭起,皆指斥宮闈,攻擊執政,帝概置不問,門戶之禍大起。

萬歷間言官封奏,抗直之聲滿天下。實則不達禦前,矯激以取名者,於執政列卿詆毀無所不至,而並不得禍,徒騰布於聽聞之間,使被論者愧憤求去,而無真是非可言,此醉夢之局所由成也。申時行當國,承張居正後,逆揣帝意,為此以濟其怠荒,養成止有朋黨而無政府之狀,政事軍事,一切不可為,其端實啟於此,庸主濟以庸臣,所以合而釀亡國之禍也。但亦間有因言事而受處分者,無非好逸惡勞,好奢惡儉,好聚斂惡用財而致然耳。

是年十月,禮部主事盧洪春上言:“陛下連日以疾免朝,享廟遣官恭代。若真疾耶,則當以宗社為重,毋務為逸豫以基禍;若非疾也,則當以詔旨為重,毋務為矯飾以起疑。”疏人,帝大怒,傳諭內閣數百言,極明謹疾遣官之故,責洪春悖妄,命擬旨治罪,閣臣擬奪官,不從,廷杖六十斥為民,給事禦史先後申救,奪俸有差。

十六年十二月,杖給事中李沂於廷,斥為民。中官張鯨掌東廠,橫肆無憚,禦史何出光劾鯨專擅威福,並及其黨錦衣都督劉守有、序班邢尚智,尚智論死,守有除名,鯨被切讓,而任職如故。禦史馬象乾復劾鯨,詆執政甚力,帝下象乾詔獄。申時行等力救,且封還禦批,不報。許國、王錫爵復各申救,乃寢前命,而鯨竟不罪。外議謂鯨以金寶獻帝獲免。沂拜官甫一月,上疏曰:“陛下往年罪馮保,近日逐宋坤,鯨惡百保而萬坤,奈何獨濡忍不去?若謂其侍奉多年,則壞法亦多年;謂痛加省改,猶足供事,則未聞可馴虎狼使守門戶也。流傳鯨廣獻金寶,多方請乞,陛下猶豫未忍斷決。中外臣民,初未肯信,以為陛下富有四海,豈愛金寶?威如雷霆,豈徇請乞?及見明旨,許鯨策勵供事,外議借借,遂謂為真,虧損聖德,夫豈淺鮮?且鯨奸謀既遂,而國家之禍將從此始,臣所大懼也。”是日,給事中唐堯欽亦具疏諫,帝獨手沂疏震怒,謂:“沂欲為馮保、張居正報仇。”立下詔獄嚴鞫。時行乞宥,不從。讞上,詔廷杖六十斥為民。禦批至內閣,時行等欲留禦批,中使不可,持去。帝特遣司禮張誠出監杖。時行等上疏,俱詣會極門候進止,帝言沂置貪吏不問,而獨謂朕貪,謗誣君父,罪不可宥。太常卿李尚智、給事中薛三才等抗章論救,俱不報。國、錫爵以言不見用,引罪乞歸,錫爵言:“廷杖非正刑,祖宗雖間一行之,亦未有詔獄廷杖並加於一人者。故事:惟盜賊大逆,則有打問之旨,今豈可加之言官?”帝優詔慰錫爵,卒不聽其言。初馮保獲罪,實鯨為之,故帝雲然。

帝以好貨流聞,至謂受閹人金寶而不能問其罪,言官直見之章疏,尚復成何君道?觀後來帝之舉措,惟利是圖,此流言固有征也。

十七年正月己酉朔日食,免元旦朝賀。嗣後每元旦皆不視朝。三月,免升授官面謝,自是臨禦遂簡。四月,召王家屏復人閣,家屏於十二年十二月入閣,十四年九月丁憂去。抵任三月未得見。家屏以為言,帝遣中官慰家屏,獎以忠愛。家屏疏謝,請帝視朝。居數日,帝為一禦門延見,自是益深居不出。是年冬,大理評事雒於仁疏上酒色財氣四箴,直攻帝失,疏言:“臣備官歲余,僅朝見陛下者三;此外惟聞聖體違和,一切傳免,郊祀廟享,遣官代行,政事不親,講筵久輟。臣知陛下之疾所以致此者有由也。臣聞嗜酒則腐腸,戀色則伐性,貪財則喪志,尚氣則戕生。陛下八珍在禦,觴酌是耽,蔔晝不足,繼以長夜,此其病在嗜酒也。寵十俊以啟幸門,《於仁本傳》,十俊,蓋十小鬮也。溺鄭妃靡言不聽,忠謀擯斥,儲位久虛,此其病在戀色也。傳索努金,括取幣帛,甚且掠問宦官,有獻則已,無則譴怒,李沂之瘡痍未平,而張鯨之貲賄復人,此其病在貪財也。今日榜宮女,明日杖中官,罪狀未明,立斃杖下;又宿怨藏怒於直臣,如範儁、姜應麟、孫如法輩,皆一絀不申,賜環無日,此其病在尚氣也。四者之病,膠繞身心,豈藥石所可治?陛下溺此四者,不曰操生殺之權,人畏之而不敢言;則曰居邃密之地,人莫知而不能言。不知鼓鐘於宮,聲聞於外,幽獨之中,指視所集。且保祿全軀之士,可以威權懼之;若懷忠守義者,即鼎鋸何避焉?臣今敢以四箴獻。若陛下肯用臣言,即立誅臣身,臣雖死猶生也,惟陛下垂察。”疏人,帝震怒,會歲暮,留其疏十日,十八年元旦,召見閣臣申時行等於毓德宮,手於仁疏授之,帝自辯甚悉,將置之重典。時行等委曲慰解,見帝意不可回,乃曰:“此疏不可發外,恐外人信以為真。願陛下曲賜優容,臣等即傳諭寺卿,令於仁去位可也。”帝乃頷之。居數日,於仁引疾,遂斥為民。自此章奏留中,遂成故事。二月,罷日講。帝每遇講期,多傳免,申時行請免講日仍進講章,以備觀覽。自後講筵遂永罷。三十一年三月,大學士沈一貫請發群臣章琉言:“各衙門本章例應三日即下,自有留中之事,有奏而不發票者,有票上而不發行者,政務壅滯,且借手作奸。”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