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太祖起事之前提

附群雄系統表說

《明史》斷代起於洪武元年,而敘明事者不能以洪武紀元為限,當以太祖起事之始為始。《史》、《本紀》如此。陳鶴《明紀》,自注起元順帝至正十一年,夏燮《明通鑒》起至正十二年,皆與《本紀》相應合。夫言明一代之史,除一支一節之紀述不可勝數外,自以正史為骨幹。而變其體,則有《紀事本末》、有編年之《紀》及《通鑒》。《紀事本末》成於《明史》之前,其取材不限於《明史》。後來《明史》既成,清代又以敕修名義成《通鑒輯覽》之《明鑒》及《綱目三編》。《明紀》及《明通鑒》乃敢準以下筆。清代之治《明史》者終不免有應顧之時忌,此俟隨時提清。今欲知史之本義,莫重於為法為戒。人知明之有國,為明驅除者群雄,不知群雄亦當時之人民耳。何以致人民起而稱雄,顛覆舊政府,而使應時而起者得取而代之?此非群雄之所能自為,乃統治人民之元帝室迫使其民不得不稱雄,不得不群雄中造就一最雄者而與天下更始也。敘群雄者,以至正八年起事之方國珍為始。其實民得稱雄,已為較有知識、較有作用之健者,其人已不肯冒昧首禍犯令於清平之世,一皂隸縛之而遂就法,蓋已知綱紀盡弛,行之可以得志而後動也。故推元末之亂本,不能不溯元室致亂之故。

元之武力,自古所無,大地之上,由亞而歐,皆其兵力所到,至今為泰西所震驚。乃人中國不過數十年,遂為極散漫、極脆弱之廢物。其故維何?所謂“馬上得之,馬上治之”。不知禮法刑政為何事。凡歷朝享國稍久者,必有一朝之制度。制度漸壞,國祚漸衰。有經久難壞之制度,即有歷久始衰之國祚。有周之制度,即有周之八百年;有漢之制度,即有漢之四百年;唐宋皆然。惟元無制度,其享國即在武力之上,其能鉗制人民數十年而後動者,即其武力之橫絕歷代也。元之無制度,若但為其書不傳,則亦正有《元典章》等傳本,豈知元即有因襲前代之文物,元之當國者正絕不行用。此當從《元史》中於奏疏文求其反證,乃可得之。

順帝至正三年,監察禦史烏古孫良楨以國俗父死則妻其後母,兄弟死則收其妻,父母死無憂制,遂上言:“綱常皆出於天,而不可變。議法之吏乃雲:‘國人不拘此例,諸國人各從本俗。’是漢人、南人當守綱常,國人、諸國人不必守綱常也。名曰優之,實則陷之;外若尊之,內實侮之。推其本心,所以待國人者不若漢人、南人之厚也。請下禮官有司及右科進士在朝者會議。自天子至於庶人皆從禮制,以成列聖未遑之典,明萬世不易之道。”奏人不報。又至正十五年正月辛未,大鄂爾多儒學教授鄭咺建言:“蒙古乃國家本族,宜教之以禮,而猶循本俗,不行三年之喪;又收繼庶母叔嬸兄嫂。恐貽笑後世,必宜改革,繩以禮法。”不報。元至至正,已為末一年號,不過數年,瀕於亡矣,而猶以夷俗自居,曰“列聖未遑之典”,可知開國以來無不如是。其曰“議法之吏”,則固未嘗不言立法,惟法特為漢人、南人設耳。

元之國境廣大,民族眾多,蒙古謂之國人,中國本部謂之漢人,自余謂之各國人,亦雲色目人。色目之中,西藏亦一色目,而又以信佛之故,縱西僧為暴於國中。錄《元通鑒》一則為例:

武宗至大元年戌申正月已醜,西番僧在上都者,強市民薪,民訴於留守李璧。璧方詢其由,僧率其黨持白梃突入公府,隔案引璧發,捽諸地,棰撲交下,拽歸閉諸空室。久乃得脫,奔訴於朝,僧竟遇赦免。未幾,其徒龔柯等與諸王妃爭道,拉妃墮車毆之,語侵上,事聞,亦釋不問。時宣政院方奉詔,言:“毆西僧者斷其手,詈之者截其舌。”皇太子帝母弟仁宗。亟上言:“此法昔所未有。”乃寢其令。

此時尚為元之全盛時代,混一中國未及三十年,其了無制度如此。至元之兵力,西人至今震懾,然考之《史》,元亦並無經久之兵制,一往用其饑窮為暴、脅眾覓食之故技,侵掠萬裏,既得溫飽,即伎倆無復存焉,非若歷代軍制既定,威令久而後渝者比。再錄《元通鑒》一則見例:

成宗元貞二年丙申十月,贛州民劉六十聚眾至萬余,建立名號。朝廷遣將討之,觀望退縮,守令又因以擾良民,盜勢益熾盛。江南行省左丞董士選請自往,即日就道,不求益兵,但率掾吏李霆鎮、元明善二人持文書以去,眾莫測其所為。至贛境,捕官吏害民者治之,民相告語曰:“不知有官法如此。”進至興國,距賊營不百裏,命擇將校分兵守地待命,察知激亂之人,悉寘於法,復誅奸民之為囊橐者,於是民爭出自效,不數日,六十就擒,余眾悉散。軍中獲賊所為文書,具有旁近郡縣富人姓名,霆鎮、明善請焚之,民心益安。遣使以事平報於朝,博果密召其使,謂之曰:“董公上功簿耶?”使者曰:“某且行,左丞授之言曰:‘朝廷若以軍功為問,但言鎮撫無狀,得免罪幸甚,何功之可言!’”因出其書,但請黜贓吏數人而已,不言破賊事。時稱其不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