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欲望到需要(第2/2頁)

為生計奔波的人力車夫

我說欲望是文化事實,這句話並沒有保證說一切文化事實都是合於人類生存條件的。文化中有很多與人類生存條件無關甚至有害的。就是以吃一項來說,如果文化所允許我們入口的東西樣樣都是合於營養原則的,我們也不至有所謂毒物一類的東西了。就是不談毒物,普通的食品,還是可以助證“病從口入”的說法。再說得遠一些,我常覺得把“生存”作為人類最終的價值是不太確切的。人類如果和其他動植物有些不同的地方,最重要的,在我看來,就在人在生存之外找到了若幹價值標準,所謂真善美之類。我也常喜歡以“人是生物中唯一能自殺的種類”來說明人之異於禽獸的“幾希”。——但是,人類主觀上盡管有比生存更重要的價值,文化盡管有一部分可以無關及無益於人類的生存,這些不合於生存的條件的文化以及接受不合於生存條件的文化的人,卻在時間裏被淘汰了。他們不存在了。淘汰作用的力量並不限於文化之內,也有在文化之外的,是自然的力量。這力量並不關心於價值問題;美醜,善惡,真偽,對它是無關的,它只列下若幹條件,不合則去,合則留。我們可以覺得病西施是美,但是自然卻並不因她美而保留她,病的還是要死的,康健才是生存的條件。自然不禁止人自殺,但是沒有力量可以使自殺了的還能存在。

西部地區的老嫗

於是另外一種說法發生了。孫末楠在他的名著Folk Ways開章明義就說:“人類先有行為,後有思想。決定行為的是從試驗與錯誤的公式中累積出來的經驗,思想只有保留這些經驗的作用,自覺的欲望是文化的命令。”

在一個鄉土社會中,這也是正確的,那是因為鄉土社會是個傳統社會,傳統就是經驗的累積,能累積就是說經得起自然選擇的,各種“錯誤”——不合於生存條件的行為——被淘汰之後留下的那一套生活方式。不論行為者對於這套方式怎樣說法,它們必然是有助於生存的。

在這裏更可以提到的是,在鄉土社會中有很多行為我們自以為是用來達到某種欲望或目的,而在客觀的檢討中,我們可以看到這些行為卻在滿足主觀上並沒有自覺的需要,而且行為和所說的目的之間毫無實在的關聯。巫術是這種行為最明顯的例子。譬如驅鬼,實際上卻是驅除了心理上的恐懼。鬼有沒有是不緊要的,恐懼卻得驅除。

在鄉土社會中欲望經了文化的陶冶可以作為行為的指導,結果是印合於生存的條件。但是這種印合並不是自覺的,並不是計劃的,鄉土文化中微妙的配搭可以說是天工,而非人力,雖則文化是人為的。這種不自覺的印合,有它的弊病,那就是如果環境變了,人並不能作主動的有計劃的適應,只能如孫末楠所說的盲目地經過錯誤與試驗的公式來找新的辦法。鄉土社會環境不很變,因之文化變遷的速率也慢,人們有時間可以從容地做盲目的試驗,錯誤所引起的損失不會是致命的。在工業革命的早期,思想家還可以把社會秩序交給“冥冥中那只看不見的手”,其實一直到目前,像美國那樣發達的文化裏,那樣復雜的社會裏,居然還有這樣大的勢力在反對計劃經濟。但是這時候要維持鄉土社會中所養成的精神是有危險的了。出起亂子來,卻非同小可了。

社會變動得快,原來的文化並不能有效地帶來生活上的滿足時,人類不能不推求行為和目的之間的關系了。這時發現了欲望並不是最後的動機,而是為了達到生存條件所造下的動機。於是人開始注意到生存條件的本身了——在社會學裏發生了一個新的概念,“功能”。功能是從客觀地位去看一項行為對於個人生存和社會完整上所發生的作用。功能並不一定是行為者所自覺的,而是分析的結果,是營養而不是味覺。這裏我們把生存的條件變成了自覺,自覺的生存條件是“需要”,用以別於“欲望”。現代社會裏的人開始為了營養選擇他們的食料,這是理性的時代,理性是指人依了已知道的手段和目的的關系去計劃他的行為,所以也可以說是科學化的。

在現代社會裏知識即是權力,因為在這種社會裏生活的人要依他們的需要去作計劃。從知識裏得來的權力是我在上文中所稱的時勢權力;鄉土社會是靠經驗的,他們不必計劃,因為時間過程中,自然替他們選擇出一個足以依賴的傳統的生活方案。各人依著欲望去活動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