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本色

從基層上看去,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我說中國社會的基層是鄉土性的,那是因為我考慮到從這基層上曾長出一層比較上和鄉土基層不完全相同的社會,而且在近百年來更在東西方接觸邊緣上發生了一種很特殊的社會。這些社會的特性我們暫時不提,將來再說。我們不妨先集中注意那些被稱為土頭土腦的鄉下人。他們才是中國社會的基層。

我們說鄉下人土氣,雖則似乎帶著幾分藐視的意味,但這個“土”字卻用得很好。“土”字的基本意義是指泥土。鄉下人離不了泥土,因為在鄉下住,種地是最普通的謀生辦法。在我們這片遠東大陸上,可能在很古的時候住過些還不知道種地的原始人,那些人的生活怎樣,對於我們至多只有一些好奇的興趣罷了。以現在的情形來說,這片大陸上最大多數的人是拖泥帶水下田討生活的了。我們不妨縮小一些範圍來看,三條大河的流域已經全是農業區。而且,據說凡是從這個農業老家裏遷移到四圍邊地上去的子弟,也老是很忠實地守著這直接向土裏去討生活的傳統。最近我遇著一位到內蒙旅行回來的美國朋友,他很奇怪地問我:你們中原去的人,到了這最適宜於放牧的草原上,依舊鋤地播種,一家家劃著小小的一方地,種植起來;真像是向土裏一鉆,看不到其他利用這片地的方法了。我記得我的老師史祿國先生也告訴過我,遠在西伯利亞,中國人住下了,不管天氣如何,還是要下些種子,試試看能不能種地。——這樣說來,我們的民族確是和泥土分不開的了。從土裏長出過光榮的歷史,自然也會受到土的束縛,現在很有些飛不上天的樣子。

靠種地謀生的人才明白泥土的可貴。城裏人可以用土氣來藐視鄉下人,但是鄉下,“土”是他們的命根。在數量上占著最高地位的神,無疑的是“土地”。“土地”這位最近於人性的神,老夫老妻白首偕老的一對,管著鄉間一切的閑事。他們象征著可貴的泥土。我初次出國時,我的奶媽偷偷地把一包用紅紙裹著的東西,塞在我箱子底下。後來,她又避了人和我說,假如水土不服,老是想家時,可以把紅紙包裹的東西煮一點湯吃。這是一包灶上的泥土。——我在《一曲難忘》的電影裏看到了東歐農業國家的波蘭也有著類似的風俗,使我更領略了“土”在我們這種文化裏所占和所應當占的地位了。

耕種

農業和遊牧或工業不同,它是直接取資於土地的。遊牧的人可以逐水草而居,飄忽無定;做工業的人可以擇地而居,遷移無礙;而種地的人卻搬不動地,長在土裏的莊稼行動不得,侍候莊稼的老農也因之像是半身插入了土裏,土氣是因為不流動而發生的。

直接靠農業來謀生的人是黏著在土地上的。我遇見過一位在張北一帶研究語言的朋友。我問他說在這一帶的語言中有沒有受蒙古話的影響。他搖了搖頭,不但語言上看不出什麽影響,其他方面也很少。他接著說:“村子裏幾百年來老是這幾個姓,我從墓碑上去重構每家的家譜,清清楚楚的,一直到現在還是那些人。鄉村裏的人口似乎是附著在土上的,一代一代地下去,不太有變動。”——這結論自然應當加以條件的,但是大體上說,這是鄉土社會的特性之一。我們很可以相信,以農為生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態,遷移是變態。大旱大水,連年兵亂,可以使一部分農民拋井離鄉;即使像抗戰這樣大事件所引起基層人口的流動,我相信還是微乎其微的。

墓碑

當然,我並不是說中國鄉村人口是固定的。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人口在增加,一塊地上只要幾代的繁殖,人口就到了飽和點;過剩的人口自得宣泄出外,負起鋤頭去另辟新地。可是老根是不常動的。這些宣泄出外的人,像是從老樹上被風吹出去的種子,找到土地的生存了,又形成一個小小的家族殖民地,找不到土地的也就在各式各樣的運命下被淘汰了,或是“發跡了”。我在廣西靠近瑤山的區域裏還看見過這類從老樹上吹出來的種子,拼命在墾地。在雲南,我看見過這類種子所長成的小村落,還不過是兩三代的事;我在那裏也看見過找不著地的那些“孤魂”,以及死了給狗吃的路斃屍體。

不流動是從人和空間的關系上說的,從人和人在空間的排列關系上說就是孤立和隔膜。孤立和隔膜並不是以個人為單位的,而是以住在一處的集團為單位的。本來,從農業本身看,許多人群居在一處是無須的。耕種活動裏分工的程度很淺,至多在男女間有一些分工,好像女的插秧,男的鋤地等。這種合作與其說是為了增加效率,不如說是因為在某一時間男的忙不過來,家裏人出來幫幫忙罷了。耕種活動中既不向分工專業方面充分發展,農業本身也就沒有聚集許多人住在一起的需要了。我們看見鄉下有大小不同的聚居社區,也可以想到那裏出於農業本身以外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