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風尚 人與自然(第2/2頁)

實際上,這也是東漢與魏晉的區別,即東漢更重道德而魏晉更重審美。而且,審美的前提是“丘壑獨存”。難怪一個人優秀漂亮,就叫“長松下當有清風”;也難怪人們對山濤的觀感有如“登山臨下”,但覺“幽然深遠”。[34]

這可真是活得漂亮。

沒錯,漂亮得就像大自然。

魏晉名士對自然界的熱愛,確實超過了前人。簡文帝那一句“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道盡了他們的心曲。他們不但以清風明月、春柳勁松來品評人物,更親自置身於大自然之中,並從中體驗到難以言表的愉悅。

比如顧愷之和王獻之。

顧愷之是畫家,王獻之是書法家,但他們最喜歡的都是會稽郡山陰縣(今浙江紹興)一帶的山山水水。顧愷之的描述是: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雲興霞蔚。王獻之的說法則是: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

兩位都是藝術家,感受當然敏銳,不過這種感受能力卻未必沒有普遍性。有一位僧人從建康回會稽路過吳中遇到下雪,事後對當時情景的描述便同樣富有詩意:郊邑還在紛紛揚揚,山林卻是一片潔白。[35]

對於這樣的文字,任何解釋都會顯得多余。要說的僅僅是:這已經完全不同於之前《詩經》和《楚辭》對風景的描寫。在那裏,自然和自然現象只不過是人物或故事的背景。在這裏,卻是獨立和純粹的審美對象。

同樣,魏晉人眼中的自然界,也不再是孔夫子那裏的道德象征、董仲舒那裏的政治籌碼。它跟現實生活中的人物一樣可以觀賞和品評,只不過也許更漂亮。

王珣《伯遠帖》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

王獻之《中秋帖》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

王羲之《快雪時晴帖》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

乾隆帝酷愛書法,在自己臥室旁設一小暖閣,用以珍藏三幅世之所稀的名帖,供他時時把玩。此閣名為三希閣,此三帖喚作三希帖。乾隆帝視《快雪時晴帖》為三帖之首,在帖前題寫了“神乎其技”四個大字。《快雪時晴帖》共二十八字,被譽為“二十八驪珠”。

天人依然合一,然而意味不同。

這是中華文明史上的一大轉折,人與自然的關系從道德和政治的一變而為審美的,由此產生的文明成果則是山水畫和山水詩。盡管它們要到隋唐以後才蔚為大觀,但東晉卻無疑在觀念上開啟了先河。

轉變並不奇怪,因為魏晉是一個唯美的時代,而最漂亮的活法則莫過於自然。事實上魏晉人熱愛自然界,就因為它自然。自然在漢語中,原本就是“天然如此,無須人為”的意思。能做到這一點的,則非自然界莫屬。所以日本人用“自然”來翻譯nature,也很自然。

然而正如中國的山水畫不能理解為西方的風景畫,魏晉對自然的發現也與科學無關。在人們眼裏,自然界仍然是人類社會的一部分,是有意志力和人情味的。因此,當他們不再將自然界道德化和政治化以後,發展起來的便是自然科學以外的兩種精神文明。

這就是哲學和藝術。

[26]謝鯤對嵇紹和衛玠的欣賞,均見《世說新語·賞譽》。

[27]以上見《晉書·衛玠傳》,《世說新語·容止》及劉孝標注引《玠別傳》。

[28]見《世說新語·容止》。

[29]見《世說新語》之《方正》、《簡傲》。

[30]分別見《世說新語》之《容止》、《賞譽》。

[31]見《世說新語》之《賞譽》、《傷逝》。

[32]見《世說新語·賞譽》。

[33]見《世說新語·容止》。

[34]見《世說新語》之《言語》、《賞譽》。

[35]見《世說新語·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