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精神 阮籍之醉(第2/3頁)

有一次,阮籍說:殺父可以,殺母不行。

眾人大驚。

司馬昭也說:弑父乃滔天大罪,怎麽可以?

阮籍卻解釋說:比如動物,都是只知道母親不知道父親的。所以,弑父是行同禽獸,殺母是禽獸不如。

眾人又都嘆服。[35]

阮籍這樣說話,並不奇怪。事實上,從東漢末年到東晉末年,禮教幾乎成為虛偽的代名詞。比如桓溫的小兒子桓玄,最後是篡位了的,然而他在公眾面前的表現卻是大孝子。有一次,一位客人在席間要求溫酒,桓玄竟痛哭流涕起來,因為“溫”是他亡父的名字,提都提不得。

難怪阮籍要故意跟禮教唱反調。他家附近酒店的老板娘很有姿色,阮籍和王戎便常常去店裏買酒,喝醉了就睡在那女人身旁。對此,店主人曾大為起疑。但經過細心觀察,卻發現阮籍一點邪念都沒有,也就釋然。[36]

所謂“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就是這樣的吧?[37]

一個有著赤子之心的人可能活得很快樂,也可能會很痛苦。因為成年人不可能真是小孩子,所謂“像孩子”不過是率性和率真。阮籍就是這樣。據說他會青白眼,遇到欣賞的人用青眼看,不喜歡的就給他白眼。嵇康和哥哥嵇喜在阮籍那裏,享受到的就是這兩種不同的待遇。

然而毫不掩飾自己好惡的阮籍,卻終其一生“口不臧否人物”,也就是不對任何人發表評論。這一點讓司馬昭極為贊賞,他甚至認為天底下最謹慎的人就是阮籍。[38]

這就是阮籍了:率真而又自律,率性而又謹慎。這樣的人,心裏面是會郁結成疙瘩的。因此有人認為,阮籍酩酊大醉,就是為了用酒來澆那心中塊壘。[39]

他的哭,也如此。

阮籍一生,應該哭過多次。某個非親非故素不相識的女孩子死了,他也前往痛哭一場。原因,據說僅僅因為那姑娘才貌雙全,卻未嫁而亡。這確實是很不幸的人生。以阮籍之詩人氣質和哲人敏感,不能不為之慟哭。

但,他更可能是哭自己。想想阮籍這輩子,跟那女孩在本質上又有什麽區別?他的人生價值當真實現了嗎?他那些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詩,有多少人看得懂呢?他為司馬昭寫的勸進表,會是自己想說的心裏話嗎?

難怪阮籍要跟劉伶一樣,駕一輛車攜一壺酒漫無目的到處亂走。不同之處在於,劉伶吩咐“死便埋我”,阮籍卻一定要走到路盡頭,再慟哭而返。[40]

沒人能夠確切知道他們的想法。也許,劉伶已經清楚地意識到,無論一生一世如何度過,最後終歸於死。那又何妨走到哪裏算哪裏,死到哪兒埋哪兒?同樣,人生既然並無意義,那又何妨想怎麽活就怎麽活?

所以劉伶之狂甚於阮籍。有一次朋友去看他,卻發現他全身赤裸一絲不掛地坐在那裏。朋友們大為怪異,劉伶卻很坦然。他滿不在乎地說:天地就是我的房屋,房屋就是我的衣服,諸位為什麽要走進我的褲子裏來?[41]

這實在要算是瘋話。

其實劉伶並不瘋癲。他的心裏比誰都明白,也很愛惜自己的生命。一次酒後與人發生口角,對方卷起袖子就要動手,瘦瘦小小的劉伶馬上讓步。他的說法是:我這幾根雞肋恐怕不值得安放您那尊貴的拳頭。

對方當然一笑了之。

實際上這也是劉伶的處世之道。對司馬政權,他不像嵇康那樣公開對抗,也不像阮籍那樣委曲求全,而是在被招聘時大談虛無,讓執政者覺得自己百無一用。所以劉伶最後的的結局,竟是壽終正寢。[42]

阮籍卻一直處於痛苦的掙紮之中。據說他在觀看劉邦與項羽的楚漢戰場時,曾說過一句名言: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可見他是認為要有英雄的,也希望能為那沒有英雄的時世找到一條出路。他的途窮而哭,則因為發現上下求索的結果,是仍不知道路在哪裏。[43]

我們也不知道。

但可以肯定,不會在陶淵明的田園裏。

[25]見《世說新語·任誕》劉孝標注引《晉中興書》。

[26]見《晉書·阮籍傳》、《世說新語·任誕》。

[27]見《晉書·劉伶傳》、《世說新語·文學》劉孝標注引《名士傳》。

[28]辛棄疾《沁園春·將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29]見《晉書·劉伶傳》、《世說新語·任誕》。

[30]見《世說新語·任誕》。

[31]見《世說新語·簡傲》。

[32]見《晉書·阮籍傳》。

[33]見《晉書·阮籍傳》、《世說新語·文學》。

[34]見《世說新語·任誕》。

[35]見《晉書·阮籍傳》。

[36]以上均見《世說新語·任誕》。

[37]見《孟子·離婁下》。

[38]見《晉書·阮籍傳》、《世說新語·德行》及劉孝標注引李康(李秉)《家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