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於憂患 天命與授權

憂患伴隨了周公一生。他曾經對兒子說,我身為文王之子、武王之弟、現任周王之叔,地位不低吧?但我“一沐三捉發,一飯三吐哺”,洗頭吃飯都常常中斷,不能盡興。為什麽?我是時時警惕,不敢怠慢呀!

奇怪!叛亂不是平息了嗎?他還憂慮什麽?

人心不服。

事實上,正是武庚和三監的反叛給周公敲響了警鐘。他很清楚,新政權不可能建立在一夜之間,單憑武力也難以服眾,哪怕再加懷柔政策。是啊,周作為蕞爾小邦,憑什麽說當老大就當老大?再說了,周以遠遜殷商之國力,居然一戰而勝。這樣的勝利,保得住嗎?這樣的政權,靠得住嗎?

難講。

其實不要說別人,周人自己恐怕也嘀咕。這就需要解釋,需要說明,需要論證,需要用令人信服的說法,從思想上和理論上回答和解決兩個重要問題。

哪兩個問題?

革命的合理性,政權的合法性。

這是不能不想,也不能不答的。要知道,這事直到戰國和秦漢,也仍然有人質疑。齊宣王就問過孟子,儒道兩家也在漢宣帝時辯論過。以今度古,在西周政權未穩之時,豈能不議論紛紛?作為當事人,周公他們又豈能置之不理?

周人坦然作答。[11]

但,從周公到召穆公,以及他們的後人,說來說去,主題卻只有一個—— 天命。

什麽是天命?

天命不是運氣,而是授權。所謂“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就是說皇天上帝派玄鳥為天使,賦予商人以歷史使命。

由此獲得的權利,叫“居中國”;由此獲得的權力,則叫“治天下”。居中國是代表權,可以代表華夏文明;治天下是統治權,可以治理華夏民族。可見,治天下的前提就是居中國。用西周青銅器何尊的銘文來表述,就叫“宅茲中國”。這也是周人要在洛陽再建新都的原因之一。

居中國,為什麽是前提呢?

這就牽涉到我們民族對世界的看法。

古人認為,我們的世界是由天和地組成的。天在上,地在下;天是圓的,地是方的。高高在上的天就像穹廬,籠罩四野。所以,全世界就叫“普天之下”,簡稱“天下”。圓溜溜的天扣在正方形的地上,多出的四個地方是海,東西南北各一個,叫“四海”。天下,就在這“四海之內”,簡稱“海內”。四四方方的“地”畫兩條對角線,交叉點就是“天下之中”。在那裏建設的城市和政權,就叫“中國”。

天下之中的“中國”,對應著天上之中的“中天”,因此是正宗、正統、正規。夏商周(包括後世)都要“居中國”,爭奪的就是“正”。正,意味著聯盟的老大或王朝的君主已得“天心”,是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簡稱“天子”。

但這與地理位置其實關系不大,否則不可能遷都。偏安一隅當然不行,適當移動則未嘗不可,關鍵在於獲得天的授權。授權就是“天命”,得到授權則叫“奉天承運”。既奉天又承運,當然是天子,當然該治天下。

相反,如果皇天上帝收回成命,不讓某人或某族再當天子,就叫“革除天命”,簡稱“革命”。商湯滅夏桀,就是“商革夏命”;周武滅殷紂,則叫“周革殷命”。因此,武王伐紂,是合理的;西周政權,是合法的。

受天命則居中國,居中國則治天下,有問題嗎?

有。

[11]關於革命的合理性和政權的合法性問題,《詩·大雅》中的《文王》、《皇矣》、《蕩》,《尚書》中的《大誥》、《酒誥》、《召誥》、《君奭》等,都在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