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媧登壇 靈魂是個流浪漢

女媧誕生於一個不解之謎—— 死亡。

實際上,自從心智初開的人類意識到自己終有一死,這個問題就一直在困惑著他們。人既然活著,為什麽要死,又為什麽會死?人死以後,到哪去了?他是在到處流浪,還是已重新定居?不辭而別的他,還會回來嗎?

這其實是在問:什麽是死亡?

對死亡最直截了當的理解,當然就是“我沒了”。問題在於,明明白白存在的“我”怎麽會沒了,又怎麽能沒了?“我沒了”這件事,我知道嗎?如果我知道,那麽我還在;如果不知道,又怎麽證明沒了的是我,不是別人?

這可是無論如何都想不通的事。

結論也只有一個:我還在,只不過換了地方。

換地方是可以的,也是可能的。因為在原始人看來,所有的存在,花、草、魚、鳥、蛇、牛,當然還包括人,都有靈魂,叫“萬物有靈”。至於肉體,則不過是靈魂寄居的地方。既然是寄居,就有可能搬家,因為帳篷總會被拆掉。肉體拆遷就是死,靈魂搬家就是轉世。或者說,死亡就是靈魂從一個地方遷徙到另一個地方,就像遊牧民族的轉場。

靈魂是個流浪漢,命運叫他奔向遠方,奔向遠方。

萬物皆有靈,靈魂可轉世,這就是最原始的人生哲學。當然,怎麽轉,是轉到冬窩子還是夏牧場,是立地成佛還是做牛做馬,要到很久以後才能由宗教來回答,原始人並不知道。他們只知道,如果靈魂不過換了地方,那我就沒死。

很好!這足以對付死亡,戰勝對死亡的恐懼。因為它意味著一種信念:人其實是永生的。肉體可能會消失,但靈魂不死;個體可能會倒下,但族群不亡。族群的、集體的、同類的生命,將不斷延續下去。反正一個靈魂離開了故土,就會馬上找到新居。因此,死亡不是生命的終結,而是開始。

這就要做兩件事,一是安頓,二是禮贊。

被安頓的是逝者。

安頓逝者是天經地義的。這不僅基於對他們的留戀和尊重,也基於靈魂不死的觀念。因此,舊石器時代的尼安德特人(早期智人)和山頂洞人(晚期智人)都有墓葬,也都有隨葬的工具、食物甚至首飾。那意思也很清楚:靈魂既然上路,就得帶點幹糧;逝者也其實沒死,隨時都可能活過來。

這就不但要有隨葬品,甚至還要做成木乃伊,或者由巫師招魂。反正,葬禮是必需的。古埃及貴族的墳墓裏,甚至會有上好的葡萄酒,以便他們開懷痛飲,或舉辦酒會。

被禮贊的則是女人。

贊美女人也是天經地義的,因為女人是生命之源,是靈魂新居的建設者和創造者,而且最不怕死,至少不怕流血。她們每個月都要流血,也沒死。哪怕生產的時候要出血,也不過是讓新的生命接受了一次特別的洗禮。

顯然,生與死,秘密都在女人身上。

沒錯,只有女人,才掌握了人世間的“一號機密”。

這就必須禮贊,必須崇拜,必須用雕塑、繪畫、搭建祭壇等方式,把女人和女性生殖器特別地制作出來。最著名的例子,有雲南劍川的“阿央白”,紅山文化遺址的祭壇,以及大批的“維納斯”和少量的“白夫人”。

母親神多死神少,並不奇怪;前者醜後者美,則也許是反其道而行之。土家族,不就是婚禮時泣不成聲,謂之“哭嫁”;葬禮時手舞足蹈,謂之“跳喪”嗎?但可以肯定,無論美醜生死,都取決於女人,也只能取決於女人。

因此人類最早的神,清一色的都是女神。[4]

古代愛琴海地區的米諾斯(Minos)文明,更是以女神為中心。有一個克裏特的印章展示了這樣的場面:乳房豐滿的女神高高站在世界之巔,驕傲地舉起一條蛇,向世人炫耀女性的君臨天下;一個身材健美的青年男子站在下面,崇敬而興奮地向她歡呼,陰莖雄起,蔚為壯觀。[5]

約存在於公元前3000年至前1450年。米諾斯文明發展主要集中在克裏特島,突出特點是崇拜女神而非男神。圖為克裏特印章展示。

如此場面,絕非色情或淫穢,也非遊戲或胡鬧,而是一種極其神聖而莊嚴的儀式。在此儀式上,勃起即致敬。勃起的陰莖,是生命力的體現,也是女神的贊美詩。

這種儀式,就叫“生殖崇拜”。

[4]人類最早的神是女神,為考古學家和神話學家們所熟知。古希臘神話中,便有大量女神,如天後赫拉、冥後珀耳塞福涅、灶神赫斯提婭、大地女神蓋婭、愛神與美神阿芙洛狄忒、智慧女神雅典娜、月亮女神阿爾忒彌斯、青春女神赫柏、勝利女神尼姬、正義女神忒彌斯、記憶女神摩涅莫緒涅、豐產女神德墨忒爾、海洋女神歐律諾墨等。但在我們民族,主神中的女神只剩下女媧,其余為次神,甚至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