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4章 人精鐘繇

鐘繇又驚又喜,連忙起身。“繇不請自來,死罪死罪。”說著,雙腿微曲,便有下跪之意。孫策大步上前,適時地托住了鐘繇的手臂,阻止了他的下跪。

“久仰鐘君大名,今日得見,幸甚幸甚。”

鐘繇年近半百,與孫堅還要年長幾歲,自然不肯輕易下跪。只是來得狼狽,不得不將姿態放低些。孫策心知肚明,他對下跪這種禮節本來就沒什麽好感,更不能讓鐘繇下跪,就算不給鐘繇面子,也要給郭嘉夫妻面子,否則也不必一聽到鐘繇來了就趕過來見面。

既然演戲,自然要演全套。況且在門外聽得鐘繇寥寥幾語,已知這位人精深知朕意,正是收拾汝潁人心的好機會。如果用得好,號召力遠非郭嘉、荀攸這些年輕人可比。

見孫策禮敬鐘繇,郭嘉還好說,清楚孫策的用意,鐘夫人卻喜上眉梢。她是鐘家支族庶女,原本在家族裏的地位並不高,需要鐘繇幫襯,現在形勢相反,郭嘉是吳王心腹,她是吳王後姊妹的閨中蜜友,鐘繇因為他們夫妻而受到吳王禮敬,自然大有面子。

鐘夫人沒料到孫策會來,坐榻安排不足,便請孫策坐了主席,鐘繇坐了客席,自己則去張羅酒宴。請示了孫策之後,她又派人去請袁權。

孫策與鐘繇寒喧幾句,並不問鐘繇是如何來的——間行至此,自然不是什麽光彩的事,不問也罷——開門見山,問鐘繇對當前形勢的評價。鐘繇正需要表現的機會,樂得有這麽一個極其自然的開場,接著剛才與鐘夫人的話題往下說。

鐘繇拱手再拜。“大王雖起自荊襄,出仕理政卻是從豫州起,自然清楚汝潁乃是黨人聚集之地。繇聞大王對黨人頗有抵觸之心,不揣妄陋,願為大王解說。”

孫策躬身還禮。“願聞高見。”

“誠然,黨人雖重儒經,卻已經不是夫子那般溫潤如玉的君子,行事不免偏激。然孔子曰仁,孟子曰義,儒門本來就不是一成不變,黨人離夫子稍遠,距孟子稍近,只是除了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慷慨之外,又多了幾分墨家拔劍而起,死不旋踵的決絕。”

孫策倒也不奇怪。這樣的觀點,他以前就聽過一些。漢末文武分途已有征兆,卻不明顯,文士習劍的不在少數,徐庶、荀攸都出入文武之間。不過鐘繇將黨人的偏激歸因於內有孟子之義,外行墨家之俠,倒是有些新意。漢代重俠氣,甚至可以說是俠的尾聲,後人常說墨家因此消亡,現在看來不見得準確。

墨家沒有消亡,只是換了形式,遠離了文化書寫的中心,不再是與儒家並稱的顯學,成了市井江湖之學。而中國的歷史書寫雖然豐富,卻以朝廷為主要對象,對市井江湖的關注是不太夠的。

“依鐘君之意,黨人倒是集諸子之大成了?”孫策笑道,帶著幾分玩笑的口吻。

“沒錯,黨人不是原本意義上的儒生,正如儒門不是原本意義上的儒門。其實儒墨道法雖互相攻訐,爭訟不休,本質上卻是士人內部的紛爭,同道而異術,分分合合在所難免,取長補短也是自然。故而,黨人不是儒生,卻可以稱為儒士,首先是士,其實才是儒生。”

孫策眉梢輕揚,卻沒評價。鐘繇將黨人歸於士,這是在向他的士論靠攏,可是能不能自圓其說,是前進還是倒退,他還無法斷定,不宜倉促評價。

“當然,他們因襲舊學,眼界難免不夠寬,與大王提倡的士道有一些距離,境界上有所不足。可這只是五十步與百步的區別,甚至可以說這是黨人以身試法,碰了南墻,用自己的鮮血性命證明此路不通,為大王孕育新論提供了一些借鑒。就初衷而言,並無二致。”

孫策沉吟不語。鐘繇雖然沒說他對黨人的看法有偏頗,但是強調黨人的犧牲對他有參考作用,卻不能說全是牽強。他之所以發宏願,要改變華夏文明的進程,某種程度上不就是不希望看到社會精英變成權力的附庸,以爭當皇權的奴才為榮麽。從這一點上看,黨人在某種程度上是符合他的預期的,他反對黨人,只是反對他們的偏激,反對他們的封閉,反對他們不務實罷了。

他無法反對黨人以天下為己任的擔當,也無法否定黨人殺身成仁,舍身取義的精神,至少李膺、範滂那一代黨人是有這樣的風骨的。

“道術乖離,重道而輕術,此黨人所以敗。道術相依,以術證道,此大王所以勝。”鐘繇撫著胡須,淡淡地笑道:“大王欲行王道,以王道勝霸道,志向高遠,令人欽佩。只不過曲高和寡,正道迂遠,非大仁大勇者難行,非大智大聖者難知,天下能體會大王深意者屈指可數,不過二三子爾。”

孫策笑了。不管鐘繇這是真話還是奉承,聽起來果然舒服,讓他頗有得遇知音,如飲醇酒之樂。他也清楚自己有些理想化,午夜夢回,時常有自我懷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走上王莽的舊路。社會改革是一個系統工程,絕非幾個人、幾年就能實現,他一個穿越者,癡心妄想的想改變歷史進程,焉知不會弄巧成拙,成了王莽或者葉輕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