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2章 不是對手的對手

趙岐著《孟子章句》有其偶然,也有其必然。必然在於漢代孟子的地位一直在提升,在趙岐之前便有孔孟並稱的趨勢,王充在《論衡》中已然如此。隨著以經取士的推行,儒生在政治中的影響越來越高,孟子那種以天下以己任,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精神也更符合讀書人的胃口,黨人便是這種風氣的極致體現。在這種風氣的影響下,《孟子》得到重視再自然不過。

偶然在於趙岐的個人經歷。他的一生和孟子有相似之處,正身直行,卻仕途不順,還因反對閹豎被追殺,逃亡數年,後來復出又遭黨禍,被禁錮十余年。為《孟子》作章句的想法就起源於逃亡的那些年,正是孟子的精神支撐著他,不向任何人低頭,一路走到今天。

在功業上,他不算成功,但是在個人品德上,他守住了自己的底線,稱得上知行合一。

也正因為如此,他對孟子過份推崇,一心將《孟子》與《論語》相提並論,極力將孟子推上亞聖的地位。稱孟子為亞聖並非由他首倡,但他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問題在於人一旦有了偏執,難免用力過猛。趙岐也不例外。他不僅刻意拔高了孟子,還容不得別人對孟子有一點非議,像王充那樣的批判精神在他這裏根本沒有存在的空間。只是這樣一來,他反而露出了破綻,被虞翻揪個正著。

《論衡》也不是完美之作,其中邏輯破綻也不少,但虞翻既不是作者,也無意為王充掩飾,錯便錯了,大大方方的承認,取其精華,棄其糟粕便是,不像趙岐為了替孟子辯護不得不牽強附會,強辭奪理。

勝負從一開始就已判然,虞翻以《刺孟》為本,追問得趙岐左右支絀,迅速陷入自相矛盾的窘境。虞翻很快失去了興致,準備結束這場沒什麽挑戰性的辯論。

“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先王之道,首在保民。保民而王,天下莫能禦。敢問趙公,吳侯之政,朝廷之政,孰更近乎先王之道?”

趙岐面紅耳赤。“各有千秋,不分伯仲。”

虞翻哼了一聲,也不反駁。“既然如此,那吳侯可為王乎?”

趙岐無言以對,下意識地瞅了一眼旁邊的陸議。

陸議筆走龍蛇,寫下“太仆默然”四字。

見趙岐不答,虞翻又接著問道:“董卓作亂,天子播遷,中原板蕩,袁紹謀逆,吳侯親冒鋒矢,破徐榮於南陽,討袁紹於官渡,平公孫度於遼東,可謂安社稷乎?”

趙岐看看孫策。孫策面帶微笑。趙岐窘了片刻,說道:“吳侯善戰,天下皆知。”

虞翻冷笑一聲:“趙公久在京師,潛心著述,論孟子以民為本之意,卻不知天下民心所向麽?就算不知中原百姓歸之如流,亦當知關中百姓多有逃難南陽之人。趙公,孟子曰:盡信書不如無書,你這麽做學問有背孟子本意,舍本逐末,翻雖不敏,竊為不取。”

趙岐面紅耳赤。

陸議等了片刻,見趙岐久久不言,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提筆寫下“太仆赧然”四字。

虞翻又道:“孟子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吳侯有功於朝廷,朝廷當視吳侯如手足乎,如犬馬乎,如土芥乎?”

趙岐反問道:“長史何出此言?陛下委任吳侯節制八州,嫁以長公主,正以腹心待之。”

“既然如此,為何隨陛下西征之臣皆有賞賜,吳侯卻無賞賜?厚彼薄此,豈是待腹心大臣之禮?”

“呃……正因為吳侯功高,所以賞賜尤重,不能不持重爾。”

“這是趙公揣度之言,還是有所本?”

趙岐被追問得手足無措。朝廷正想著收拾孫策呢,他哪敢假傳聖旨。“這……以情理而論,當如是爾。”

“若是朝廷不賞,反以功高震主,猜忌吳侯,趙公會進諫嗎?”

“這個……”

“趙公不必謙虛。你乃是孟子所言之大丈夫,君有過,必諫之。然,若朝廷不聽趙公之諫,趙公是易其位,還是棄之而去?”

趙岐嚇了一跳,連忙否定。“長史所言不妥。岐非貴戚之卿,豈能易君位……”

“是翻失言,還望趙公見諒。趙公非戀棧之人,想必是棄之而去。”虞翻哈哈一笑。“吳侯求賢若渴,好學上進,定然倒履相迎。”

孫策立刻拱手施禮,笑眯眯地說道:“趙公,江東歡迎你。”

趙岐哭笑不得,一邊還禮一邊說道:“多謝吳侯美意。岐老矣,戀鄉思歸,不願遠離。”

虞翻應聲嘆道:“趙公所言甚是。朝廷豈無人乎,竟不顧趙公年高,跋涉江湖,尊老之義何在?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朝廷如此待趙公,實在有違孝道。孟子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想來是朝廷失道寡助,只得辛苦趙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