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0章 博弈

袁紹一動不動,臉上青白變幻,就像挨了一個響亮的耳光。

郭圖靜靜地站在一旁,低著頭,什麽也不說,陪著袁紹。他與袁紹相處十余年,清楚袁紹此刻的心情。作為曾經號令天下的盟主,離問鼎只有一步之遙,短短幾年時間,被孫氏父子連續割肉,現在只剩下冀州,換了誰,心情都不會好。

對袁紹來說,五州在手和只有冀州絕對不是一回事,其實最大的區別就是主客關系。五州在手,冀州只是他麾下一只實力強大的勁旅,甚至不是最強的那個,他們只能聽命於袁紹,袁紹卻不會受制於他們。只有冀州,主客關系逆轉,袁紹無他力可借,只有冀州可用,冀州世家、豪強的支持與否就能左右他的選擇,主動權在彼而不在此。

眼下就是這個局面。現在不是袁紹願不願意救關中的問題,而是他能不能救,有沒有這個實力救。在這個問題上,他說了不算,審配為首的冀州世家說了才算。不經意之間,袁紹就成了客,要看主人的臉色。現在兗州名義上還在袁紹手中,袁熙還控制了半個青州,審配已經如此。如果兗州失了,形勢會如何變化?

不堪設想。

所以,兗州不能丟。即使是兗州已經殘破,即使保住兗州的難度不小,袁紹依然要全力以赴,否則他的前景將更加黯淡。看破了這一點,郭圖才可以犯顏直諫。他不用擔心袁紹生氣,他知道袁紹沒有其他選擇。與審配的專制跋扈相比,他只是一個忠直之臣。

袁紹沉默良久,起身離席,提起案上的思召刀,來以庭中,仰首看天片刻,橫刀長嘆。“噫,天也,我袁紹乃至是乎?”

郭圖走了過來,輕聲說道:“天生德於主公,孫策其如主公何?自古聖人未嘗不顛撲,與常人不同者,乃其能撲而復振,反倒是一路坦途、戰無不勝者往往一戰而亡。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也,望主公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成就大業,臣等也能附驥尾,為瑚璉之器。”

袁紹苦笑道:“公則,縱使我有心,奈天意何?”

“不然。”郭圖露出一絲自信的笑容。“主公,天意昭昭,只是主公未明,請為主公言之。漢為火德,乃堯之後,繼漢者為土德,舜之後,圖讖言之甚明。孫策匹夫,學問不精,拼湊圖讖,造作天意,不倫不類,徒引人笑。孫策鳩占雀巢,竊占虞舜故地,造舜避丹朱之謠,卻以火德自居,豈不是自相矛盾?”

袁紹眉頭微挑,若有所思。

郭圖接著說道:“凡聖人作,必有人不自量力,欲以燕雀擬於鴻鵠,舜避丹朱不過其一也,孔子也曾遇陽虎之偽,乃有陳蔡之厄。以古喻今,此乃主公之厄也。譬如這寶刀利刃,不煉至百十,焉能吹毛斷發?”

袁紹一聲輕嘆,持刀起舞。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高飛不起,起舞徘徊。祈天之風,扶搖萬裏。挾雲卷浪,拔山蹈海……”

……

沮授追上了審配,拽著審配的袖角。“正南兄,正南兄,且聽我一言。”

審配停住腳步,轉頭似笑非笑地看著沮授。“公與,上車談?”

沮授松了一口氣。審配來到車前,有侍者打開車門,審配也不客氣,率先上了車。沮授暗自嘆息。袁紹的地盤越來越小,審配的排場卻越來越大,這可不是保身之道啊。如果不是今天情況特殊,他真不想和審配走得太近。

“公與?”審配探頭,打量著沮授。

沮授擠出一絲笑容,上了車,坐在審配對面。車很寬敞,比普通的馬車寬一半,車廂向外拓寬,超過了車輪,車輪上方正好變成兩個小案,放些雜物。沮授坐好,審配放下一塊木板,將兩張小案聯成一張大案,然後取出一幅地圖鋪在案上。沮授很驚訝,看起來這並不是一輛普通的馬車,而是一個移動的大帳。

審配看在眼中,得意地笑道:“軍務繁忙,冀州四處烽煙,我難得安睡,這就是我的行營。”

沮授咧了咧嘴,卻沒接審配的話頭。行營的確可以用於大將,但袁紹尚未稱帝,審配便以大將自居,這要是傳到袁紹耳中,袁紹肯定不高興。

“公與是擔心被我連累嗎?”審配目光一閃,手指在地圖上輕叩。

沮授一聲嘆息。“正南兄言重了,我只是覺得主公……”

“主公外寬內忌,不能容人,這一點我也清楚。”審配從旁邊的櫃子裏取出兩只酒杯,又取出一壺酒斟滿,將其中一杯推到沮授面前。“所以我很擔心,主公最後不是敗於孫策,而是敗於他內心的猜忌。”

沮授看著金光燦燦的酒杯,心中一驚。這是上等金釦漆杯,冀州本地不能生產,只有蜀郡的工官能做。袁紹有一套,是曹操派人送來的,審配怎麽也有?他一口飲盡,將杯子翻了過來,在底部看到了蜀郡工官的印記,不禁驚愕地看著審配。審配卻很淡定,不緊不慢地呷著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