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皇城前,下雨天

深秋的這場雨漸漸大了起來。

五竹在雨中,在街畔行人怪異的眼光注視下,一路走出巷口,來到了天河道旁的小岔道外。濕漉漉的雨水,順著他身上的衣衫,臉上的黑布,緩緩向下滴落。他就在這裏停駐了腳步,然後微微擡頭,看著遠方煙雨淒迷中的皇宮。

昨天下午的時候,五竹也是在這裏看了半天的皇宮。雖然他是一位來自神廟,下意識跟隨範閑參觀人間的旅行者,皇宮也確實是京都裏最值得遊覽的地方,最雄偉壯觀的建築,但是五竹接連兩日來此,想必有別的一些機緣影響了他的決定。

街畔屋檐下,幾個穿著小棉襖的京都頑童,正背著方正的書包,搓著手,抵抗著寒意,小臉蛋兒被凍得有些發白。這些孩子每日都要去朝廷興辦的公塾念書,身邊也都帶著雨傘,只是沒有想到,走到巷口的時候,雨水竟會忽然變大了。

“看,是昨天那個傻子!”一個小家夥兒正覺得這雨下得讓人太過無聊,雖然似乎可以拖延上課的時間,但是誰願意老在別人的屋檐下低頭,恰在此時,他發現了像個白癡一樣木然站在雨裏的五竹,認出了對方就是昨天任由自己虐玩的傻子,就像是重新發現了一個新大陸般高興。

屋檐下沒有什麽石頭,那些頑童眼睛骨碌骨碌轉著,在一個煤爐子旁邊找到了一些昨夜未完全燒盡的煤渣,尖聲笑著,叫著,開始向五竹扔去。

不知道為什麽,似乎人類在很小的時候,就很擅長通過欺淩比自己弱小的人,來證明自己的強大,從而獲得某種精神上的滿足。這似乎是一種天性,不然那些孩童們,為什麽會聽著煤渣砸在五竹身上的聲音,便會覺得喜悅?為什麽看著五竹渾身上下被砸得肮臟不堪,便會覺得快活?

街上躲雨的人不多,在這些人數不多京都百姓的眼中,那個站在雨中發呆的瞎子,很明顯是個白癡,又是個殘障人士,不免有些同情,但同情之余,看著那個瞎子身上的汙跡,又有些下意識的厭惡。

所以除了一個大嬸模樣的女人,狠狠地罵了那幾個小崽子一句之外,別的人都沒有什麽動作,只是漠然地看著那些不以為然的孩童用自己的方式,發泄著生命皆有的暴力欲望。

啪的一聲,一坨沾了水的煤塊狠狠地砸到了五竹紋絲不動,沒有一點表情的臉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音,就像是扇了他一個耳光。

那塊煤渣,將五竹臉上的黑布打得略微偏了一點,五竹蒼白的臉也偏了一點,似乎不是很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然後他將自己臉上的黑布拉正,緩緩轉過身,看著屋檐下那些手上並不幹凈的小孩子們。

頑童們並不害怕,因為昨天砸了一個下午,這個瞎子白癡也沒有絲毫反抗的跡象,相反,他們看著五竹今天有了反應,反而覺得更加興奮,砸向街中雨中的煤渣,頓時密集了起來。

啪啪啪啪,終於有人找到了石頭了,混著煤渣,一股腦地往五竹的頭臉處砸去,留下了肮臟的痕跡,和絲許血痕,被雨水一沖,便在五竹蒼白的臉上流淌著,就像是旱季之後的洪水,攜帶著千萬年的垃圾,在大地滄桑的臉上,沖刷出令人心悸的痕跡。

五竹依然沒有躲避。原來五竹也會受傷,他隔著那層黑布,怔怔地看著那些不停尖笑著,揮動著小手的孩童,不明白為什麽他們要攻擊自己,更不明白,為什麽這些孩童天真的臉上,竟然會笑得如此猙獰。他更不明白,為什麽那一塊一塊的石頭,不論是尖的還是圓的石頭,砸在自己的頭上,臉上,自己的心卻感覺到有些怪異?

那是怎樣的一種情緒?傷心?失望?憤怒?不甘?抑或只是情緒二字而已?五竹望著那些孩童,任由他們砸著,一片混沌的腦海裏,卻突然間像是多了一點兒什麽東西。

雨忽然變得極大,深秋的京都天空,就像是被誰戳了一個大洞,無數的江河湖海,就從那個深不可測的大洞裏潑然而下,化作漫天驟雨,狂雨,散落在街巷民宅之上。

五竹的腦海裏也像是忽然開了一個大洞,清漫的天光射了下來,讓他渾身上下都籠罩在一種怪異的情緒之中。

有情緒,這證明了什麽?是不是和那個叫做範閑的年輕人所說的好奇,是同樣的證明?五竹再次開始思考,在磅礴的大雨中沉默地思考。

那個叫範閑的年輕人曾經對他說過很多話,但是他聽不懂,聽不明白,不能夠了解,只是記在了心裏。

那個叫做範閑的年輕人做什麽去了?好像是去那個皇宮了,好像是為了報仇。為什麽報仇,為誰報仇?好像是有人死了,所以那個叫做範閑的人不甘心,不愉快。是一個叫葉輕眉的女人,還有一個叫陳萍萍的老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