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田園將蕪胡不歸(上)

把神廟砸了!

聽到王十三郎顫著聲音說出來的這句話,伏在五竹背上的範閑禁不住打了個冷顫,他看著面前不遠處的兩個夥伴,怎麽也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十三郎說的是真話,因為海棠和十三郎蒼白的面色和異常復雜的眼神,袒露了一切——能夠讓這二位都驚懼成此等鵪鶉狀的事兒,這天下還真不多。

範閑劇烈地咳了兩聲,怎麽也說不出聲音,只覺得自己的頭皮有些發麻,一根一根的頭發像針一樣地紮著他的頭顱,一陣難以抑止的痛和畏怯。

他自然不是怕神廟被砸之後,那個光點兒凝成的老頭兒會馬上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把自己幹掉——不過是間有講解員的遺址破廟,砸便砸了,他怕什麽?他擔心的是自己身前這個人,他擔心五竹聽到神廟被砸的消息後,會記起自己神廟護衛的職責。

不過瞬間範閑轉了念頭,神廟被砸的時候,五竹叔肯定就知道了內裏的動靜,但他先前未動,這時候不見得動吧?他在心裏做著奢侈的企望,因為他現在實在是肉身和精神都脆弱到了極點,再也無法狠厲地做出應對了,他花了整整一日一夜,最後以命相博,才撼動了那塊黑布下冰冷的心,勸說五竹隨自己離開,若此時再生事端,他只怕想死的心都有!

範閑當然不會去怪海棠和王十三郎,他知道兩位夥伴是看著自己眼見要死,不忍卒睹,所以才會做出了這樣一個異常膽大的舉措,而且說不定正是因為神廟被砸,五竹叔少了一道心靈上的枷鎖,才會從雕像變成活人?

一念及此,他對海棠和王十三郎更是生出了感激之情,因為他清楚,這二位並不是自己,擁有前一世的知識和見識,在他們的心中,尤其是在海棠的心中,她終身以侍奉神廟為念,此刻竟然為了自己去砸了神廟!

幾番思慮像泫光一樣地從範閑腦海裏掠過,他緊張地注視著身前五竹叔瘦削而穩定的肩膀。

五竹沒有動。

……

……

當範閑咳著血試圖喚醒五竹的時候,海棠和王十三郎便從神廟開了一道縫的門飄進去了,那個時候,範閑的全副心神都放在眼前的五竹身上,根本沒有注意,而五竹似乎也因為某種情緒起伏的關系,沒有理會。

於是海棠和王十三郎便進去砸了,砸完之後便出來了,像極了抄家滅戶的打手,只是此刻他們的身體還在發抖,臉上的蒼白之色沒有絲毫好轉,因為他們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這輩子不止可以前來參拜神廟,更可以把廟裏的東西砸了個亂七八糟!

在世人的眼中,神廟的地位何等崇高,何等虛無飄渺,而且前些日子他們也曾親眼見過,那個飄浮於半空之中的仙人,他們可不像範閑一樣,敢對那種完全超乎人類想像的存在大不敬,他們更沒有奢望過自己能夠戰勝仙人!

所以當他們入廟的時候,本就是抱了必死的信念,他們只是想擾亂神廟仙人的神念,讓範閑找到機會能夠救出那位瞎大師。可誰知道……他們竟然就這樣輕易地把神廟給砸了!

那位仙人凝於空中,海棠和王十三郎當自己是瞎子,根本不看,因為他們不敢看,仙人的聲音響於耳畔,他們當自己是聾子,根本不聽,因為他們不敢聽,便這樣顫抖著,自忖必死著,進去胡亂砸了一通,結果……那位仙人便那樣消失了。

世間最奇妙,最不可思議的事情莫過於此,以至於海棠和十三郎此刻渾身顫抖站在廟門外時,依然有些不敢相信先前在廟裏的經歷。

五竹叔沒有動作,範閑稍微放松了一下心情,傻傻地看著面前兩個癡癡的夥伴,心想這世道著實有些說不清楚,片刻之後他用唾液潤濕了自己的嗓子,覺得可以開口說話了,才沙啞著說道:“你們真強。”

……

……

荒涼的雪原上飄著冰涼的雪,天空中灰蒙蒙的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只有無盡的風雪打著卷,在冰原和雪丘之間穿行,遮蔽了大部分的光線,一片死寂之中,偶爾傳來幾聲並不如何響亮的犬吠,驚醒了這片極北雪原數千數萬年的沉默。

幾輛雪橇正冒著風雪艱難地向著南方行走,最頭前的雪橇上站著一個手持木棍的年輕人,迎著風雪,眯著眼睛注視著方向。第二輛雪橇上布置得格外嚴實,前面設置了擋風雪的雪簾,橇上一個面色蒼白的年輕人正半臥在一個姑娘家的懷裏,只是那位姑娘渾身皮襖,也看不出來身材如何。

在雪橇隊伍的後方,一個穿著布衣的少年,眼睛上蒙著一道黑布,不遠不近地跟著,雪橇在雪犬的拉動下,行走得不慢,然而這位少年瞎子穩定地邁著步子,看似不快,實際上卻沒有被拉下分毫。

範閑輕輕地轉動了一下脖頸,回頭看了一眼隊伍後方,在冰雪中一步一步行走的五竹叔,眼睛裏生出淡淡悲哀與失望,然而他沒有說什麽,重新閉上了雙眼,開始憑借天地風雪間充溢的元氣,療治著體內的傷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