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布衣單劍朝天子(五)

眾多的太監宮女們像變戲法一樣從廢園的各方湧了進來,各式菜肴果盤汽鍋流水價地送入閣中。皇帝陛下與範閑二人,就在樓下語笑晏然地吃著飯,聊著天。而那個女人,那個橫亙在慶國歷史中,橫亙在皇帝與範閑之間的那個女人,則是安靜地在二樓房間裏那張畫紙上,安靜地看著這一切。

本應是一場殺伐開端,卻變作了父子間最後的晚餐。範閑清楚這一點,接受這一點。兩個人的戰爭,一個人總是打不起來的,既然已經煎熬了這麽久,他才做出了如此勇敢甚至狠厲的決斷,再多出一夜來又有什麽差別?更關鍵的是,正如先前皇帝陛下輕易破其勢而走時所說的那句話,既然這是兩個人之間的戰爭,那麽總要留些時間,讓皇帝做到那些他已經默允範閑的。

一夜的時間夠不夠?

……

……

“陛下,若若姑娘前來向陛下辭行。”姚太監站在小桌下側,低著腦袋,恭敬無比說道。

“讓她進來吧。”皇帝微微一笑,看了範閑一眼,意思是說朕答應你的事情,自然會做到。

一陣微寒的風卷著雪花進入樓中,一位冰雪般模樣的女子隨風而入,步伐穩定,面色平靜不變。在陛下的身前淺淺一福,正是範若若。

向皇帝陛下辭行之後,這位已經被軟禁在宮中數月的姑娘家,緩緩轉過身來,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兄長,漸漸地眼眸裏生出了淡淡濕意。

範閑站起身來,微笑搖了搖頭,說道:“不許哭。”

於是範若若沒有哭,堅強地咬了咬下嘴唇,勉強笑著說道:“哥哥,許久不見了。”

是許久不見了,自從範閑再赴東夷,他們兄妹二人便沒有再見過面,範閑回京後只看見那一場初秋的雨,範若若其時已經被軟禁深宮,作為牽制他的人質。

範閑走上前去,輕輕地攬著妹妹有些瘦削的肩膀,抱了抱,在她的耳邊輕聲說道:“今後自己乖一些,多孝敬父親母親。”說這句話的時候,範閑總覺得時光在倒轉,眼前這個冰雪般的女子,似乎還是很多年前澹州港裏連話都說不清楚的黃毛小丫頭。

範若若嗯了一聲,然後退了出去,她知道為什麽陛下今天會放自己入宮,一定是兄長與陛下之間達成了某種協議,而她此生最是信服兄長的教誨與安排,根本生不出任何質疑之心,她只是平靜而沉默地接受這一切。

小樓裏重復安靜。然而並未安靜太久,姚太監面色有些尷尬地稟道:“三殿下來了,就在樓外,奴才攔不住他。”

皇帝和範閑同時一怔,似乎沒有想到三皇子居然在這個時刻會出現在這個地方,更沒有想到漱芳宮居然會沒有攔住這個少年。

三皇子走入樓中,對著皇帝行了一禮,又對範閑行了一禮,悶著聲音說道:“見過父皇,見過先生……”

很妙的是,三皇子說完這句後轉身就走,竟是毫不在意任何禮數規矩,空留下陷入沉默的皇帝與範閑二人。這二人自然將老三先前的表情瞧得清清楚楚,都看見了老三這孩子的眼圈已經紅了,想來在樓外已經先哭過一場。

皇帝看著空無一人的地面,沉默片刻後,忽然表情十分復雜地笑了起來,有一絲淡淡的失落,更有一絲怎樣也無法掩飾的欣賞。今日李承平來此小樓,自然是為了送行,自然是替範閑送行,這種情份,這種膽魄,很是符合皇帝的性情。

“不錯吧?”範閑問道。

“你教得不錯,這也是朕向來最欣賞你的一點,也未曾見過你待他們如何好,但不論是朝中的大臣,還是你的部屬,甚至是朕的幾個兒子,似乎都願意站到你的那一邊。”皇帝說道。

範閑沉默片刻後應道:“那大概是我從來都很平等對待他們的緣故。”

姚太監第三次走入小樓,平靜說道:“宮外有人送來了小範大人需要的書稿和……一把劍。”

劍是大魏天子劍,安靜地放在了範閑面前的桌上,書稿是今日監察院舊部書寫而成的賀派罪狀,以供陛下日後宣旨所用。

姚太監站在皇帝的身前,安靜地陳述了一番今日宮外的動靜,內廷在京都裏的眼線自然不少,而今天京都裏的風波所引出的騷亂,根本不需要特意打聽,便能知曉。

都察院的禦史們此時正跪在宮外的雪地裏,哭嚎不止,要求陛下嚴懲範閑這個十惡不赦的兇徒。範閑不是殺人狂魔,今天京都裏消亡的生命都是賀派的中堅力量,至於那些只識迂腐的禦史大夫,卻還活得好好的。

除了這些禦史大夫之外,京都裏各部各寺的文官也開始暗底下溝通,準備向宮裏施加壓力,所有的這一切,都是朝堂系統被今天發生的屠殺震住了心魄,感到了無窮無盡的恐懼,所以他們必須站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