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夢中雪山,盆中血水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凈,天下地上盡是融融的雪,不知其深其許,雪原直抵天際,不知其廣幾許。便在天際線的那頭,突兀地拔起一座極高的雪峰,直入雲層之中,就如一把倒插入天的寶劍。這座雪山極高,令人嘆為觀止,心生懼意,不敢親近。

範閑低頭,發現自己赤裸的雙足踩在雪中,卻奇怪地沒有感覺到冰痛,只是很清晰地感覺到一粒一粒雪花所帶來的觸感。他覺得有些詫異,眯著眼睛往雪原正前方的那座高山望去,卻被山壁冰雪上反射回來的光刺痛了雙眼。

天地間很亮,宛若雪雲之上有九個太陽,範閑不知道自己在這片雪原裏走了多久,五天?六天?自己一直沒有睡覺,但是這天也一直沒有暗下來過,似乎這個鬼地方根本就沒有白天和黑夜的分別。

“我上次來的時候,最開始一直都是夜晚,後來天開眼了,才變成了白天。”

一個聲音在範閑的耳邊響了起來,他扭過頭一看,看見了一張已經很久不見的面容,那張蒼老的臉上帶著一抹不健康的紅暈,一看便知道是吃了麻黃丸之後的後遺症。範閑偏著頭,怪異地看著肖恩,心想你不是死了嗎?怎麽又出現在自己的眼前,還能這樣清楚地說出話來?

他感覺到有些奇怪,但下意識裏又有一種精神力量讓他不去思考這個古怪的問題,而是很直接地問道:“神廟就在那座雪山裏?”

“是啊,那裏就是人間的聖地,凡人不可觸碰的地方。”肖恩嘆息了一聲,然後那張面容變成了無數的光點碎片,落在了雪地之上,再也找不到了。

範閑蹲下身去。用發紅的雙手在雪堆裏刨弄著,似乎想把已經死了的肖恩再抓回來,繼續問些問題,然而刨了半天,雪坑越來越深,卻找不到絲毫蹤跡,反而是在漸深的雪坑旁邊,看見了一個影子。

一個戴著笠帽的麻衣人正坐在雪坑之旁,雙眼清湛如大海,靜靜地看著那座大雪山。

“你的鞋子到哪裏去了?我的鞋子到哪裏去了?”範閑跳出了雪坑,看了一眼自己赤裸發紅的雙足,又看了一眼那個戴著笠帽的麻衣人同樣赤裸的雙足,眼光透過笠帽看見了那個人的光頭,笑著說道:“我知道你是苦荷,你當年也來過神廟,你和肖恩都吃過人肉。”

坐在雪地上的苦荷笑了笑。說道:“神廟並不神聖,只是一座廢廟而已。”

“可是世人都知道你對神廟無限敬仰,曾經跪於廟前青石階上數月,才得天授絕藝。”

“可是你知道事情的真相並不是這樣。”苦荷轉過頭來,平靜地看著範閑說道:“這世上哪有不可戰勝的力量?”

說完這句話,苦荷便消失了,就像他從來沒有出現過。轉瞬間,就在苦荷消失的地方,那個矮小的劍聖宗師忽然出現了,瞪著一雙大眼,對範閑憤怒地吼叫道:“我的骨灰呢?我的骨灰呢?”

範閑悚然一驚,這才想到自己似乎忘了一些什麽事情,自己似乎答應過四顧劍,如果要去神廟的話,會把他的骨灰帶著,灑在神廟的石階上,讓他去看一眼那個廟裏究竟有什麽樣了不起的人物。

範閑苦惱無比,說道:“那座山那麽高大,那麽冰冷,我根本都靠近不了,就算帶著你的骨灰也沒有用。”

“這是借口!”四顧劍憤怒地咆哮道:“這只是借口!”

然後四顧劍一劍刺了過來,卷起一地雪花,漫於天地之間,曼妙絕美無可抵禦。範閑面色一白,拼盡全身的氣力,赤裸的雙足拼命地踩踏著綿軟的雪原,向著前方那座仰之彌高,似乎永遠無法征服的雪山沖去。

然後他看見一個黑點正在緩慢而堅定地向著雪山上行去,範閑大喜過望,高聲喊叫道:“五竹叔,等等我。”

蒙著黑布的五竹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依然只是冷漠而堅定地向著山上走去。而範閑身後的那一劍卻已經到了,劍花只是一朵,卻在轉瞬間開了無數瓣,每一瓣劍花割下了範閑胸腹處一片血肉。

無窮無盡的痛苦讓範閑慘嚎起來,他仆倒在地,身上的血水流到雪地之上,馬上被冰成深紅色的血花,就像是名貴而充滿殺伐之氣的瑪瑙。

範閑看著五竹叔向著大雪山上走去,那座雪山依然是那般的高大和冰冷,他感受著心臟處傳來的難以忍受的痛苦,感受著腦海裏充斥著的絕望與畏懼。

然後他醒了過來。

範閑一聲悶哼,從床上掙紮著坐了起來,渾身虛汗,打濕了所有的內衣,他下意識裏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發現除了有些酸痛之外,並沒有真的被割下無數片肉來。

此時已經入夜,看來先前暮時醒來後,他靜靜看著床頂,然後又睡著了,只是不知道為什麽會做了這樣一個噩夢,那些曾經在這個天下灑播著風采的絕頂人物,一個一個地出現在他的夢境中,告訴他關於那座雪山的故事,然後勸說他,鼓勵他,離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