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監天察地不肯退

那又如何,只是四個字,然而從這位君王薄而無情的雙唇裏吐露出來後,卻像是給整間禦書房加上了一層又一層的冰霜氣息,無限無盡無度的寒冷就這樣無由而生,僵冷了所有的玻璃明窗,紅木矮幾,青色室內盆栽,似乎有肉眼看不見的白霜,正在這些物事上面蔓延著,然後一直蔓延出去,將整座冷沁沁的皇宮都籠罩了起來,讓冷變成了凍,寒意甚至直刺上天,襲向東方遙遠天邊的那幾團灰灰烏雲。

雲朵就像是受驚的小動物一樣,受此寒意一激,身體整個齊整縮小了起來,打著寒栗,顏色漸深,不得已地擠出了一些萬裏雲霧間深深藏著的濕意。

濕意凝為水,凝為雨,緩緩自天上飄落。灰沉沉的京都,皇宮,所有已經醒來的人眯著眼向著天上那朵雲望去,這才知道,初秋的第一場雨終於落了下來,天氣馬上就要轉冷了。

……

……

然而慶帝身上的寒意並不是欺天壓地,沒有絲毫縫隙的一塊,薄薄雙唇的顏色並不怎麽好看,心意當中依然留下了一抹余地。陳萍萍坐在輪椅上,靜靜地看著這位自己服侍了數十年的主子,靜靜等著對方的下一句話。

若慶帝對於當年的事情從來沒有絲毫負疚之意,他的內心深處根本沒有那麽一絲隱痛,絕情絕性若真到了極致,那麽他便是世上最沒有缺點的那個人。無論是誰站在這位君王的面前,都會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臣服之意,敗退之意,而不會像陳萍萍這樣冷漠地看著他。

陳萍萍的眼角耷拉著,如果皇帝陛下真的是心如千年寒冰,那又何必說出那四個字來?雖然是最寒冷的四個字,卻依然是字句。

皇帝就是不服在陳萍萍的心目中,他比不上葉輕眉,所以他這才真正地憤怒。

“葉輕眉對於陛下您來說,依然不可能是一位路人啊……”陳萍萍幽幽嘆息著,雙眼掠過皇帝陛下的肩頭,望向禦書房後的那方墻,直似要將這堵墻望穿,一直望到某張畫像之中。

皇帝陛下笑了起來,笑容很清淡,很冷漠,很自嘲,很傷痛,很復雜。他沉默了很久之後說道:“朕不想提過去的事情。”

“為什麽不提呢?”陳萍萍眯著眼睛看著他,“是覺得她太過光彩奪目,以至於完全壓過了陛下你的驕傲,所以你一直從心裏就覺得不舒服?”

皇帝微嘲一笑,沒有解釋什麽,只是說道:“小葉子從來就不是一個喜歡拋頭露面的人。”

“原來您也知道。”陳萍萍嘎聲笑了起來,尖沙的聲音裏挾著一絲漸漸濃起來的怨毒,“你究竟有什麽容不得的?”

“朕容不得,還是這個天下容不得?”皇帝緩緩擡起頭,直視著陳萍萍的雙眼,十分冷漠肅然,“或許你們這些人,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冷漠的聲音到此戛然而止,很明顯慶帝根本不想談論任何有關當年的事情,哪怕是面對著陪伴了自己數十年的夥伴,哪怕是在這樣的局面下,他依然強悍地保有著自己心裏的那塊冥土,不願意去觸碰。

然而陳萍萍今日歸京赴死,為的便是要撕開這個中年男人,這個看似強大到無可抵抗的男人心中那塊隔絕千裏萬年的紗,露出對方心裏可能存在的那抹傷口,如此方能讓對方虛弱!

陳萍萍盯著慶帝的雙眼說道:“是太後的大不喜,是王公貴族強大的反彈,還是你的驕傲,讓你做出了這樣一個冷血無情的決定?”

慶帝一臉漠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但是眼瞳卻是漸漸空蒙,焦距不知飄向了哪裏,冷冰冰地轉了話題:“那是什麽促使你做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決定?你是個閹人,難道也會喜歡女人?”

“閹人啊……”陳萍萍緩緩垂下眼簾,說道:“先前就說過,誰對我好,我便對誰好,她對我的好,我一直牢記於心,她死得悲哀,想必也死得疑惑,我守了這幾十年,就是想替她來問問陛下你。”

“莫非朕對你不好?”慶帝的目光在陳萍萍蒼老的面容上輕輕一拂,淡淡說道:“朕賜予你無上榮光,朕賜予你一般臣子絕不會有的地位,朕賜予你……信任,而你,卻因為一個已經死了二十年的女人……要來問朕?”

陳萍萍似笑非笑地望著皇帝,忽然開口說道:“她待我好,是像朋友一樣待我,陛下待我好,是像奴才一樣待我,這能一樣嗎?”

皇帝揮了揮手,有些疲憊,不想說這個根本沒有答案的問題,人生在世的遭逢總是極為奇妙的,尤其是慶國當年的這些夥伴們,彼此間的糾葛,只怕再說上三日三夜也說不清楚。

陳萍萍卻在繼續說:“我只是誠王府裏的太監,她卻從來不因為我的身體殘缺而有絲毫不屑於我,她以誠待我,以友人待我……啊,這是老奴這一生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待遇,在她之前沒有,在她之後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