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歸一

山亭中的北齊皇帝忽然消散了面上的笑容,回復到獨處時常持的沉默之中。他自幼在皇宮之中長大,父皇初喪時,便面臨了人生最困難的一次考驗,雖然在苦荷國師的強力支持下,太後抱著他度過了此次苦厄,可是如此的發端,注定了他的帝王生涯會非常不順。

是的,不順有許多的原因,但最重要的那條,自然是隱藏在他心中,在太後心中,在苦荷國師心中那個永遠不能宣諸於口的秘密。

為了這個秘密,北齊皇帝付出了太多犧牲,做出了太多有些扭曲性格的改變。他不能和太多的人有親近的關系,不能和自己的姐姐們太過親熱,不能放肆地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十幾年來,他身邊的人從來就沒有變過,洗澡都像是如臨大敵般地嚴密封鎖,後宮裏那幾名側妃依然幽怨著……

為了分散南慶的注意力,為了讓朝中的大臣們警醒些,他與母後演了那麽多年母子不合的戲碼,真的很辛苦。

他並不想承擔這些,但既然已經承擔起來了,身為戰家的後代,稟承祖父當年蕩盡天下的雄心與意志,他便要做好自己的角色。

必須承認,這些年他做的很不錯,沒有人能挑出小皇帝太多毛病。他縱容甚至是暗中誘使上杉虎雨夜突殺沈重,抄沒沈家,將整個錦衣衛牢牢地操控在了皇室的手中。軟禁上杉虎一年削其銳氣,再放虎出押,於南方壓制咄咄逼人的慶國軍隊。於國境之中打壓豪強,於國境之外和範閑勾結。

一椿一椿手段連出……這兩年北齊朝政在他的打理下,愈發顯得井井有條起來,尤其是江南之事,更是證明了這位小皇帝的深謀遠慮與機心。

就算江南內庫的主事者不是範閑,想必他也有能力暗中謀取些好處。但是北齊皇帝心裏清楚,好處的層級也分很多種,再如何想像,他當年也沒有想過,可以通過範閑,為自己的朝廷謀取這麽多的利益。

他輕輕地拍了拍欄杆,看著山澗裏的清清流水,嘆息了一聲,輕聲自言自語道:“可是你憑什麽來?憑什麽把那些好處都給朕?”他的唇角泛起一絲冷漠而嘲諷的笑容:“慶國皇帝的私生子……和他父親能有多少區別?”

在學習成為一位皇帝的歲月裏,北齊皇帝唯一能夠在現實中找到的對象,當然就是南慶那位強大的君主,他知道那位比自己長一輩的同行,是怎樣一個雄心野心共存,卻又擅於隱忍的厲害角色。

“你終究是會老的,而且已經老了……”北齊皇帝微微皺眉,目光稍轉,望向遙遠的南方,想到最近傳來的南慶京都皇室之爭,輕聲說道:“就算你當年是一頭雄獅,打的大魏分崩離析,打的我大齊苟延殘喘,可你畢竟老了,整個人都透著股腐朽的味道。朕真的很希望,你能繼續這般陰險腐爛下去,將他給朕逼過來。”

這幾句話似乎是在嘆息著歷史的每一個細節,似乎是在增加自己的信心,因為所有人都清楚,慶國那位皇帝再如何敏感多疑混蛋,可是歷史只相信歷史本身,而過往的歷史已經證明了,那位慶國皇帝,才是這三十年來天下唯一的勝利者。

北齊小皇帝的眼睛眯了起來,唇角微翹,自言自語喃喃道:“朕,希望這次你能活下來,讓朕光明正大地在天下這個舞台上擊敗你。”

……

……

他有些看不明白範閑,其實範閑何嘗能夠看清他。

身為帝王,不論他身體內那顆心是什麽顏色,他首要考慮的當然是自己的皇位與天下,如果範閑與他的關系能夠一直保持著和平與利益互補,北齊皇帝會不惜一切代價滿足範閑的要求,比如海棠,比如範若若的拜師。

可將來如果範閑威脅到了北齊,北齊皇帝一定會異常冷漠無情地動用手頭的全部力量,將範閑清除掉。

和情感無關,和國屬無關,和男女無關。

這世上,只有三種人——男人,女人,皇帝。

※※※

亭下澗中的流水往山下流啊流,流到最下一層宮殿群側,在山腳下匯成一潭清水,清水的靠西方有一道白石砌成的小缺口,汩汩清水由此缺口而出,卻未曾惹得潭水有絲毫動靜。

此時在這一潭清水之後的樹林裏,有一大群太監宮女低頭斂聲地等候著,沒有人知道皇帝陛下此時在山腰間的涼亭裏發呆,他們只知道,整個北齊除了皇帝陛下以外最貴氣的兩個人,此時正在潭水之旁發呆。

一位身穿麻衣,頭戴笠帽,赤裸雙足,看上去像個苦修士的國師苦荷,此時正端坐清潭一側石上,手中握著一枝釣竿。

而北齊皇太後,這位為了讓自己的兒子穩坐帝位,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心神,忍受了多少擅權亂政之名的婦人,微笑著坐在苦荷大師的身旁,眉眼間盡是安樂恬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