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禦書房內憶當年

禦書房裏比外間要暖和許久,采自瑯琊州的銀竹炭在三個火盆裏燃燒著,設計精巧的火盆沒有溢灰,只有溢暖,將整個房間都包容在與時令不合的春意裏。

只是有一股淡淡的灼味兒,味道並不難聞,但在範閑靈敏的鼻子聞來,總有些不適應,不由有些想念某個遙遠世界裏某個白色房裏的暖暖味道,想起前世曾經看過的兩句俏皮話——毛主席沒用過手機,皇帝也沒吹過空調。

皇帝自顧自坐到了榻上,從他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來,他對於禦書房裏的溫暖極為滿意,鬢角些微的銀發,眼角些微的皺紋都平順著,在榻上脫了外面的那身龍袍,早有小太監取來棉質的常服穿上,又端來了一碗溫熱的燕窩。

範閑安靜地站在一旁,眼光卻忍不住好奇地偷偷瞄了一眼,天下至尊的日常生活確實沒有什麽出奇。

皇帝正喝著,余光裏瞥見範閑鬼頭鬼腦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罵道:“江南還沒好吃的?饞成這樣。”

範閑嘿嘿笑了兩聲,說道:“主要是今兒個要趁早進宮,早飯也就是胡亂扒了兩口。”

皇帝揮揮手,示意他坐下,姚太監在一旁早等著這旨,趕緊去簾後搬了個圓繡墩出來。範閑一屁股坐下,不由想起了一年半前,自己第一次進禦書房議事時的情形,又有些好奇,今天朝會結束之後,為什麽陛下的禦書房會議沒有繼續開,反而是單獨召見自己。

與皇帝一年多不見,心裏又在琢磨演技這種東西,範閑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好在君臣應對,本就應是皇帝先開口才是,禦書房內頓時又陷入安靜之中。

皇帝將喝了一半的燕窩擱在桌上,擡頭看著範閑的臉,看著那張清秀溫純的面容,不知怎的,那顆一直冰冷了二十年的心動了一下,忍不住緩緩搖頭,想將那一絲情緒從帝王的腦袋裏剔掉。

“傷怎麽樣了?”皇帝盡可能淡漠地問道。

範閑微微佝身,恭謹應道:“謝陛下關懷,臣已無事。”他心知肚明皇帝肯定已經知道燕小乙兒子非正常死亡的消息,但既然對方不提,不將這件事情和自己聯系起來,他當然樂得裝啞巴,懶得多做辯解。

“陛下……?”皇帝心裏重復了一遍,嘆了口氣,笑道:“不用這麽拘謹,有什麽想說的便說吧。年前逐你去江南,為……朕便是想磨礪你,提拔你,只是未免辛苦了你。”

皇帝能說出如此柔軟的話,實屬不易,但範閑心頭微動,卻未曾柔軟,和聲說道:“實不敢瞞陛下,這去江南……我還真是很願意的。”

他笑著繼續說道:“江南風景好,我一直想去逛逛。”

嗯,不稱臣而稱我了,每次這二人的對話便是這樣發展,先由君臣,再至老少,再至模糊的父子情狀,從不言明卻彼此心知肚明,曖昧著,酸著,無恥著。

皇帝笑了起來,半晌後靜靜說道:“你在江南做的很好……朕,很欣慰。”

這說的自然是內庫的事情,膠州的事情,江南路的事情,所有的一切事情,範閑都表現出了一位年輕名臣所應該有的風度與氣魄,為這個朝廷,為這個皇帝從民間軍中搜刮了太多好處。

範閑如今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基本上已經把朝中的有力階層得罪完了,皇帝也明白這一點,想到山谷狙殺之事,不免對範閑有些淡淡的憐惜之意,只是……不多。

略說了幾句在江南的事務,關於政事上的匯報便結束了,畢竟回朝述職的主旨還是在朝上,等過幾日的大朝會,範閑自要穿著官服,特旨上朝迎接滿朝文武的贊嘆或是指責,今日禦書房內,不過是一位帝王,一位近臣的交心,尤其是關於江南和膠州的事情,早已通過不曾間斷的密奏全部交由皇帝知曉,今日所論便在它處。

它處乃是澹州處,皇帝似乎對範閑的澹州省親之行特別感興趣,問的很詳細,範閑雖然心裏覺著有些奇怪,但耐著性子一一講解,甚至連冬兒的事情也沒有遺漏下來,誰知道自己身邊究竟有皇帝多少眼線。

皇帝自然還要問問澹州乳母過的如何,範閑一一回答,又描繪了一番澹州如今的景象,那些白色的海鷗,州城旁陡峭的懸崖。

然後範閑便沉默了下來,因為他有些意外地發現,皇帝似乎走神了。

皇帝的眼簾微微垂著,眼角的皺紋顯現著中年人特有的魅力,沒有看範閑,也沒有說話,只是平靜地隨範閑的敘述回憶澹州的一切。

忽然發現講故事的聲音停了,皇帝有些怔然擡首一看,發現範閑正關切地望著自己,不由一笑說道:“沒什麽,只是想著最後一次西征歸來後,朕便再沒有出過京都,不免有些懷念澹州的景色。”

最後一次西征之時,京都有變,太平別院被血洗,範閑被五竹抱著,坐著那輛有黑布的馬車遁至澹州。範閑面色不變,只是猶疑問道:“陛下,您也去過澹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