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傷者在宮中

車簾隨著迎面而來的風飄了起來,露出一角車外的青青山色,和疾退而後的長長石板路,就像是無數幅的畫面,正在不停地倒帶。

畫面的一角,是片黑色的布巾正在飄動著,化作流溢黑光,漸漸占據了整個畫面。

畫面轉而一亮,斑駁的亮片化作了很眼熟的小花,在澹州的山崖間開放著,有一只略顯粗糙但格外溫暖的手伸了過來,摘了一朵。

花兒在民宅頂的露台上被陽光與海風曬幹,混入茶中。開水沖入杯中,蕩起茶葉與幹花,泛起金黃潤澤的琥珀色。又有一只手伸了過來,穩穩地端起,放在了面前。

“少爺,喝杯思思泡的新茶吧,今天是她入門頭一天。”許久不見的冬兒姐姐滿臉溫和笑容,不知道為什麽,她今天沒有在澹州當豆腐西施。

自己搖了搖頭,接過茶來,送到了另一邊,看著坐在自己旁邊正不停啃著雞腿的婉兒,嗔怪說道:“油乎乎的,你也吃的下去,喝杯茶清清嗓子。”

婉兒沒有說話,反而是坐在自己右手的妹妹笑了起來,眉宇間的淡淡憂色全數無蹤,讓自己看著很是欣慰。

“該走了。”臉上蒙著一塊黑布的五竹冷聲說道。

“去哪兒呢?”自己下意識裏問了一句。

“去看小姐。”

“好。”自己沒有一絲異議,無比興奮地站起身來,走到床邊去提行李,還有那一個……黑黑的箱子。但不知道怎麽回事,今天這箱子格外的重,怎麽提也提不起來,把自己搞的滿頭大汗。

……

……

一滴汗順著昏迷中範閑的額角,滑落了下來,滴在了枕頭上面。他有些迷糊地將眼簾撐開一條小縫隙,無神地看著上方的流檐彩繪,知道自己身處在一個很陌生的房間之中,不由渾身一寒,想著:

“難道……又穿了?”

如果死一次就要穿一次,範閑或許情願自己上一次就死的透徹些,何必來這世上走一遭,看了那麽些人,遇了那麽些事,動了那麽些情,生出不舍來,卻又離開,偏還記得。

範閑有些散離的目光終於適應了房間裏的光線,開始像嬰兒一樣地學習聚焦,終於瞧清楚了在自己身邊,婉兒的一雙眼睛已經哭成了紅腫的小桃子,死死攥著床單的一角,咬著下唇,不肯發出聲音——看來自己還活著,還是在慶國這個世界裏。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躺在哪裏。

低頭有些困難,但他從胸口處傳來的疼痛裏,知道自己的傷並沒有治好。此時房間四周裏,全是那些低眉順眼的閹人,正滿臉惶恐地四處找尋著什麽,冒充著忙碌與悲哀,門口處,一群穿著禦醫服飾的老頭兒們正哀哀戚戚地對著一位中年人說話。

“陛下,臣等實在無法。”

中年人大怒道:“如果救不回來,你們就陪葬去!”

半昏迷狀態中的範閑,看著這一幕,卻忍不住冷笑了起來,只是唇角並不聽他大腦指揮地翹起一角。

他在心裏想著,這倒確實是挺耳熟的台詞,只是你這皇帝,到我要死的時候才來發狠,似乎做人不怎麽厚道——與眼前情況相比,範閑下意識裏更希望是父親大人範尚書在對著太醫大吼大叫。

想伸手拍拍婉兒的手背,卻沒有力氣動彈一絲,體內無一處不痛楚,無一處不空虛,他強行提攝心神,卻是腦中嗡的一響,又昏了過去。

※※※

當範提司大人還有余暇腹誹皇帝,安慰老婆的時候,整個京都已經亂翻了天。

皇帝遇刺!

這件事情不可能瞞過天下所有人,所以很多人在黃昏的時候,就知道了這件事情。不過令百姓們心安的是,陛下並沒有在這次事件之事受傷。但沒過多久,又傳來消息,監察院提司小範大人,忠心護君,英勇出手,親手消弭了這一件天大的禍事,然後不顧病後傷後虛弱之身,自懸空廟追緝刺客入京,終於不支倒地,身受重傷,不知道還能不能活下來!

範閑在慶國民間的名聲一向不錯,一聞這消息,京都居民們大多端著飯碗表示了真切的擔心與衷心的祝福,夜裏提著燈籠去慶廟替他祈福的人們竟是排起了長隊。

城南大街的範府沒亮幾盞燈,一片黯淡,下人們手足無措地等著消息。範閑受傷之後,被虎衛們直接送入了宮中,陛下返京之後,便將重傷之後的範閑留在了宮中,令禦醫們寸步不離看著。對於陛下的這個表示,範府上上下下都覺得理所當然——少奶奶與小姐已經入了宮,還沒有消息傳出來,不過傳聞中大少爺被刺了一刀,傷勢極重,太醫一時間沒有很好的法子。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戶部尚書範建沒有入宮,只是坐在自己的書房裏,陰沉著一張臉,不知道在想什麽。

出了這麽大的事情,陳萍萍也不可能還在郊外的陳園裏看美女歌舞,他坐著輪椅,返回了監察院,第一時間內開始展開對於行刺一事的調查,同時接手了懸空廟上被擒的那位小太監和那位九品高手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