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糊塗悲劇】

在某個年代,私企老板和國企老總的界限非常模糊。

普通百姓看來,宋述民就是個大老板,是響當當的容平市首富。而領導們眼中,宋述民只是多家國企的廠長,廠裏的一切都屬於國有資產。

沒有誰對誰錯,這是一筆糊塗賬。

讓我們來看看宋述民的履歷吧,他這次已經二進宮了——

宋述民原是盛海市的下鄉知青,因為和村裏的姑娘結婚生子,沒有選擇返回原籍,留在鄉鎮做起了基層公務員,隨即又辦起了釀酒作坊,漸漸發展為小型酒廠。

1982年的時候,改革的春天出現“倒春寒”,省裏“打擊投機倒把工作組”進駐本市。

當時全國都在抓“投機倒把”典型,工作組正愁不知道該抓誰,突然在市郊公路邊遠遠看到宋家的房子。那是一棟三層小洋樓,外墻還貼著白色瓷磚,放在80年代初不啻於豪華大別墅。

於是工作組的同志說:“住得起這麽好的房子,肯定是資本家。”

一查果然如此,宋述民開辦的釀酒作坊,非法占用本該供給國營酒廠的酒瓶,又非法購買本市糧站的糧食用於釀酒。雖然那些酒瓶和糧食都高價付了錢,但放在80年代初確實屬於違法行為。

而且,釀酒作坊的雇工達到了12人,根據《資本論》劃分的界限,雇工達到8人就屬於資本家,存在“占有工人剩余價值”的現象。

宋述民因非法侵占國有資產、走資本主義路線等罪名,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

萬幸,在監獄裏只蹲了大半年,中央政策突然松動,宋述民由此提前出獄。

鑒於這次教訓,宋述民不敢再住鄉間小洋樓了,更不敢暴露自己的財富。為了合法經營,他只能把自己的酒廠掛靠在鎮政府,性質由私人作坊轉變為社隊企業(即鄉鎮企業)。

宋家的悲劇也因此埋下伏筆,酒廠雖然是自家創辦的,但由於掛靠關系,屬於集體所有制,根本沒有清晰的股權劃分,這是80年代特殊的歷史產物。

大名鼎鼎的科龍和健力寶皆如此,股權不明帶來無窮後患,最終科龍老總被迫辭職,而健力寶則在扯皮中衰敗。

隨著中央加快改革步伐,宋家的酒廠辦得如火如荼。特別是到了80年代末期,由於物價闖關失敗,國家財政不景氣,中央下令“名酒不上席”。宋家生產的白酒趁機拓展市場,並且獲得市政府的支持,成為本地基層單位的招待用酒。

再借國營酒廠陷入三角債之機,宋述民到處活動奔走,終於把本市最大的國營酒廠給兼並了。

宋家不但兼並了國營酒廠,還順帶著兼並了市裏的五金廠和塑料廠。

別以為這是什麽好事兒,被兼並的五金廠和塑料廠都虧損嚴重。由於地處偏僻的大西南,想要拆賣都沒人肯買,工廠地皮也沒有任何開發價值,每年都需要宋述民從酒廠拿錢補窟窿。

當時全國都在這麽搞,地方政府頭疼於國企爛攤子,逮著一家明星企業就打包大贈送,或是進行聯營,或是直接兼並。由於是鄉鎮企業兼並國營企業,都屬於集體性質,上頭還有廠x書記當管家婆,宋述民連開除一個工人的資格都沒有。

宋述民使出渾身解數,終於要到更大的權力,把廠x書記架空之後,他成功將這兩家國企扭虧為盈。

市政府一看高興壞了,又把另外幾家虧損國企扔給宋述民管理,甚至還想打造一個具有示範作用的地方大集團。

為了獲得市政府的鼎力支持,宋述民只能照單全收,硬著頭皮把那些虧損國企給接住。

其實,國企虧損不算什麽,廠x書記亂插手也不算什麽,最可怕的還是企業股權不明晰。

宋述民雖然掌管著多家企業,坐擁數億資產,但他只是個大管家,沒有一分錢歸他私有——即便酒廠是他從無到有經營起來的。

前些年,沿海那邊流行“量化改革”,開始實行股權分配,許多鄉鎮企業家由此成為真正的富翁。宋述民也想學著這麽玩,但容平市地方偏僻,官員思維非常僵化,根本就不答應所謂的“量化改革”。

緊接著,宋述民又咨詢了一位經濟學家,想通過MBO方式來完成股權改造,結果還是被市政府給中途制止了。

宋述民終於選擇鋌而走險,他先是以創匯為借口前往新加坡,悄悄注冊了一家公司並轉移資產。接著,又以新加坡公司的名義收購了一家瀕臨破產的香港公司,再讓人打著港商的旗號搞合資,借此來實現管理層的股份所有權。

一切進行得非常順利,市政府對從天而降的港資喜出望外。

誰知分贓不均,管理層有人覺得自己拿少了,直接一封舉報信告到省裏,宋述民很快就被“控制”起來。

宋述民的實際罪名是“侵吞國有資產”,但90年代自有其獨特風格。為了避免打擊企業家的改革積極性,這種情況一般隨便判個受賄罪、貪汙罪之類的,真正的罪名連提都不提,此類案例層出不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