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卷 歸來 第7章 調停人

洪三鄭重地點了點頭:“對,依依死了,我覺得自己也死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嚴華猛然轉身,一雙銳利的瞳孔直直瞪視洪三,忽問:“你告訴我?何為玉碎?何為瓦全?”

洪三搖頭,一臉茫然地問道:“什麽意思?”

嚴華道:“你同我來。”拉著洪三走出總工會大院。大院內外,遍地支著粗布帳篷,到處擠滿了衣衫襤褸的工人、面黃肌瘦的乞丐、苟延殘喘的傷者、哭嚎無助的兒童……洪三置身其中,一時驚覺:原來世上悲慘的人竟有如此之多,一時反倒忘了自己的悲慘了。

嚴華指著眼下眾人道:“看看吧,這就是現在的上海!”引洪三來到一口大鍋前。那鍋裏煮了一大鍋清水,只在水底下沉了寥寥幾個米粒,這就是工人們今天晚上的粥了。三五個瘦成人幹的工人正端著掉碴的破碗,步履蹣跚地來到鍋邊,用勺子舀出鍋裏清澈見底的“粥”,然後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不遠的墻根處,有一個灰頭土臉的老者正靠在墻邊打盹,臉色鐵青,面無表情,就好像死了一般。一個年輕女人端著一碗“粥”湊到老者面前,將“粥”舀出來送到老者唇邊。但那老者卻連眼睛都睜不開,嘴唇微微顫抖著,所有的湯水都從唇縫間流了下來,一直淌到沾滿黃土的衣服上……

兩人繼續前行,來到一頂四面全破的帳篷裏。只見一個中年工人正在用臟兮兮的破布包裹自己的腿,他的左腿已經沒了一半,破布上滿是血漬。嚴華快步上前,接過破布幫工人包紮。那工人慘叫喊疼,嚴華卻根本不能停下來,連聲勸道:“忍著點,很快就好了……”洪三聽著那工人慘呼的聲音,惻隱之心大起,忍不住流下了同情的淚水。

嚴華給那工人包紮好後,起身對洪三道:“他叫左立家,原本法英租界碼頭的一名搬貨工。因為不小心摔爛了一箱貨,就讓永鑫公司的人打折了左腿。他來總工會時,左腿已經嚴重感染,生了蛆,只能截掉……他們都是賣力氣吃飯的人,沒了腿,你讓他下半輩子怎麽過?與其讓他這樣,還不如直接殺了他來的痛快。”說完,嚴華又是一指:“看那邊。”

洪三順著嚴華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人群中有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婦女正懷抱著一個孩子喂奶吃,另外有兩個孩子正在旁邊哇哇大哭。嚴華問道:“看到那些孩子沒有?他們的爹高子健是遊行時被英國人打死的,他是家裏唯一的勞動力,他死了,你讓一個女人以後怎麽養活三個孩子?他們的爹只是上街抗議,又何罪之有?”洪三揉了揉眼睛,卻無言以對。

嚴華指著角落裏一個老婦說道:“還有那個老人……她只有兩個兒子,一個死在北伐孫傳芳的戰場、一個就死在幾天前英國人的槍下……”洪三順著嚴華的目光看時,只見一目光呆滯的老婦雙手拄著木棍呆坐路旁。她模樣看起很老了,一頭亂蓬蓬的白發沾滿了泥巴,襤褸的衣衫下是一身嶙峋瘦骨,布滿皺紋的黑臉上滿是病容,若無妥善的照顧顯然也是時日無多。洪三不忍多看,不由得低下頭去,只覺眼睛又癢了。

嚴華道:“三兒,你看看這裏的人,他們有的死了兒子,有的沒了丈夫,有的沒了爹娘……

他們每一個人,身上都是背著恨,我問你,他們哪一人的恨又比你少?”

洪三搖搖頭,舉目四望,不由得感慨萬千,低聲道:“上海,怎麽變成了這樣……”

嚴華目不轉睛地盯著洪三,說道:“你心裏有恨,他們也有,我更有!我恨不得現在就沖過去,抽他們的筋,剝他們的皮。可之後呢?殺了一個英領事,還會有新領事,幹倒永鑫公司,還會有其它公司。這些惡人,你殺的完嗎?”洪三愣愣地看著嚴華,只覺得自己以前竟似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這個大哥。

嚴華將雙手搭住洪三的肩膀上,沉聲道:“國仇家恨,無國無家。眼下,國已不國,你報那家恨又有何用?告訴我,什麽才叫復仇?”洪三想了想,緩緩搖頭。

嚴華道:“復仇一定不是只殺一個張萬霖,真正的復仇,是隱忍,是臥薪嘗膽,是積聚點滴力量,爭取原本屬於我們自己的利益。我們選擇罷工,選擇抗爭,就是要得到更多的話語權,要讓那些剝削我們、傷害我們的人明白我們已經團結起來,不再隨意被他們欺壓。我們要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要讓全上海、全中國的貧苦大眾聽到我們的聲音……洪三,我們要改變的是一個國家的命運,要把帝國列強、資本權貴徹底從我中華大地一掃而盡,讓積弱百年的中國重新站起來。不再讓人欺負,不再讓人瞧不起。這才是真正的復仇。你明白嗎?”嚴華這番話振聾發聵的言語直叫洪三有醍醐灌頂之感,他以前也不是沒想過這些問題,但從來沒想得像嚴華這麽深刻。況且當時人浮於事,自己的遠大前程還沒有實現,又談什麽家國大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