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溪山塔下許庭生(四)

在嘉南大學的那個周六,教練允許隊員們睡懶覺的那個上午,許庭生其實並沒有睡,他出門,找到嘉南大學教工宿舍區,敲開了一位老人的家門。

這個名為嚴振瑜的老人,前世曾經竭盡全力想把許庭生往史學的路上引導,四年精心培養,最後甚至不惜放下身段和臉面為他去求人,去爭取幾位圈內名家的研究生名額。

但是,許庭生為了緩解當時家裏的困境,盡快出來工作,在最後關頭還是選擇了放棄,老人的所有努力都付諸東流。

之後,心存愧疚的許庭生甚至都沒敢去向老人告別。

“你好,嚴教授,我就是先前給你寄信的,巖州大學的許庭生。”許庭生補上了當年虧欠的那個鞠躬。

“哦,是許小友啊。歡迎,請進。”嚴教授慈祥的笑著說。

一老一少進屋坐下,泡了茶,嚴振瑜說的第一句話,是:“小友既然愛好鉆研史學,當知老朽的名聲……不是太好,怎麽放心把這麽重要的發現交給我,就不怕……”

見嚴教授主動舊事重提,許庭生心有不忍的打斷老人的話,誠摯道:

“嚴老師,我覺得……您首先是一個父親,其次才是一個史學家,有些事,道理的對錯未必就是全部的對錯……這樣的您,也更值得我信任。”

嚴振瑜微微張唇,最後還是沒有說話。

嚴振瑜此人,原本是東北某著名大學的歷史系教授,數十年耕耘,在整個史學界,都攢下了偌大的名氣和權威。

按理說,以他的身份本是不該到嘉南大學這種三流學校來的。

所有的問題,都出在他的兒子身上,一個書香門第出身的孩子,一個手捧史書從小看到大,被認為天分功底俱佳的孩子,偏偏最後堅持要走從商的道路,然後屢戰屢敗,欠下了一屁股債,數百萬巨款。

為了他,嚴振瑜放下了所有原則。有富商要他在文章中美化其本是奸佞的先人,給錢,他就寫;有富商硬要把自己的族譜往蘇東坡或某些歷史名人身上去靠,要做名人的第幾十世孫,還要正式出版,給錢,他就寫,就想辦法出版;……

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這是當了一輩子書生的嚴振瑜唯有的辦法。

三年時間,他敗盡了自己的名聲,被無數同行嘲笑、鄙視。這些人中,有他的同事、舊友,甚至有他曾經的學生。

三年時間,他替兒子償還了所有債務,然後離開那個已經容不下他的環境,獨自一人來到當時被普遍認為“毫無底蘊只有錢”的嘉南大學。

文人素來愛惜羽毛,嚴振瑜卻把名聲和原則,信仰和地位,全部賣成了錢,那份沉痛,也許只有他自己才懂。

前世,曾有同學對許庭生說,老爺子這是拿你當他兒子還年少的時候去看待和培養,想在你身上把心裏的那份遺憾彌補了,給自己一個安慰。

可惜,當時的許庭生,最後還是讓老人失望了。

接下來的交談,老人明確指出了許庭生文中的幼稚和不足,牽強附會,甚至錯誤的地方,許庭生逐一接受。曹操墓本就不是先有理論論證而後發現的,它的發現,是一個意外,甚至一直到最後,爭議都很大。

但正是因此,專家論戰,有人查閱各種史籍,找出來許多依據,反過頭來證明這確實是曹操墓。

許庭生所做的,就是以一個歷史愛好者的身份把這些“用來事後證明的依據”變成“事前發現的依據”,其中牽強附會之處,確實極多。

“所以,嚴教授,這篇文章一經發表,可能一直會存在很大的爭議。”許庭生聽說老人已經幫忙聯系發表文章,誠懇地說道。

嚴教授寬厚的笑了笑:“我做了一些考證,也對文章做了一些修改,我們正確的機會還是有的。還有,老朽厚顏把我嚴振瑜三個字放在了第二作者,這樣,有我這麽一只過街老鼠在,但凡有什麽事情,矛頭都會向著我來。

你可以安心,畢竟你還是個孩子,能有這樣的鉆研和思考就已經很不錯了。我想他們對你的態度,應該還是會比較寬容的。”

“謝謝……嚴老師。”許庭生從教授改稱老師,其實是在默默表達曾經的那份親近。

“小友客氣了,其實我也有私心,若最後證明我們是對的,老夫也算借小友之力,背水一仗,翻身再起。畢竟那是高陵啊,願有生之年,可以親手摸一把土……”

老人身向西北,露出無限神往的神情。

許庭生被老人一路送到門外,與前世的認知一樣,這是一個如此寬厚的老人,哪怕只是許庭生這樣一個“陌生”的孩子,他都盡力相助。

“為了還史學界的債。”

老人最後說。許庭生不知道他說的用來還債的,是那座千古之謎安陽高陵,還是許庭生這個他認可和看重的史學研究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