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根本不是軋機部件

會議室服務員馮嘯辰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如此沖動,趁著中午休息沒人的時候,在羅翔飛的便箋紙上寫下了這個圖號。看到羅翔飛注視自己的眼神如錐子般銳利,他忽然有些忐忑了:

用這麽粗暴的方式把自己暴露出來,真的合適嗎?

自己真的準備好了現在就沖上這洶湧的時代潮頭嗎?

馮嘯辰是冶金廳後勤處聘用的一名臨時工,是按“落實政策”的規定被招收進來的。此前,他初中畢業就當了知青,在南江省下面的一個貧困縣裏裏插隊,足足扛了三年多的鋤頭,這才隨著返城的知青潮回到了省城,進了冶金廳。由於學歷低,也沒啥技術,加之機關裏對於這類非“老三屆”的知青頗有一些歧視,馮嘯辰被分配在後勤處當了一名勤雜工,每天的日常工作就是掃掃樓道,打打開水,或者當當搬運工之類。

這次羅翔飛帶著六七名京城的官員到冶金廳來談壓縮經費的事情,馮嘯辰被安排在會議室擔任服務工作,這堆圖紙就是他和另外幾名勤雜工從庫房裏搬過來的。類似於這樣的工作,在過去一年中,他已經幹了十幾回。

每次日本人過來談判,馮嘯辰他們就要把幾噸重的圖紙從庫房搬到會議室,再分門別類地碼好。談判期間,馮嘯辰他們要輪流在會議室裏值班守夜,防火防盜防間諜……如果有間諜的話。等談判結束,馮嘯辰又要負責把圖紙運回庫房保存,同樣要按門類擺好,以便技術人員隨時調閱。可以這樣說,陸劍勇他們這些工程師,對這堆圖紙的了解,都不如馮嘯辰深入。

當然,前面所說的,還是十幾天前的那個馮嘯辰。而現在站在羅翔飛面前的,早已不是過去那個只有初中文憑,連ABC都寫不出來的返城知青,在他的身體裏,藏著一個來自於40年後的靈魂。

國家重大裝備辦公室戰略處處長,被譽為最年輕、最得力、最有前途儲備幹部的馮嘯辰也不知道自己誤觸了哪個機關,居然身不由己地穿越了茫茫時空,來到了1980年的南江省,附身在這麽一個冶金廳臨時工的身上。乍到這個時空的時候,他甚至不習慣於鈔票上的“大團結”圖案,無法忍受沒有衛生間的蝸居。十幾天過去,他總算是把原來身體裏那個靈魂消化得差不多了,能夠坦然地稱呼自己的父母,也學會了叼著一支劣質香煙與後勤的其他小年輕們勾肩搭背、稱兄道弟。

這一次的協調會,是馮嘯辰穿越之後第一次參與這麽高級別的會議,當然,說“參與”實在是高擡他了,他的身份只是一個端茶倒水的服務員而已,在剛才那一刻之前,羅翔飛甚至沒有正眼看過他一次,也許連他在會議室裏的存在都沒有察覺到。

旁人把站在屋角的馮嘯辰當成小透明,馮嘯辰自己卻覺得是深陷在會場之中。聽著眾人口若懸河,卻沒有一句話落在最關鍵的點子上,他好幾次都忍不住想沖到會議桌前,猛拍一下桌子,大喝一聲:你們都給我閉嘴,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的!

在前一世,馮嘯辰作為重大裝備辦的處長,參加過無數比這個級別更高的協調會,也參與過無數與外商的談判。鋼鐵設備的那些事情,他可以了如指掌,沒什麽能夠瞞過他的眼睛。更重要的是,對於南江鋼鐵廠這座1780毫米熱軋機,馮嘯辰曾經有過專門的研究,他不但和會議室的眾人一樣,知道這座軋機的過去,他還非常清楚這座軋機的未來。

在馮嘯辰進入重大裝備辦的時候,南江鋼鐵廠1780毫米熱軋機還在運行,只是已經瀕臨被淘汰拆除的命運了。這條熱軋機的引進,在80年代初是一件非常轟動的事情,同時也是裝備行業裏很敏感的一個話題。有關這條軋機引進中出現的一些事情,在公開場合裏,大家都是要慎重地予以回避的。

馮嘯辰曾經有一個偶然的機會,到一位退休多年的老領導家裏去送一些年節禮物。在老領導家的墻上,他看到一張已經發黃的圖紙,上面用粗粗的紅筆批著“恥辱”二字。那時候的馮嘯辰人微言輕,自然不敢向老領導詢問事情的原委。事後,他旁敲側擊地從其他同事那裏了解到,這張圖紙來自於南江1780熱軋機,而老領導當年恰恰就是參與熱軋機引進談判的官員。

據當年在老領導身邊工作的人員透露:在熱軋機投產的慶功宴上,老領導喝得酩酊大醉,回到招待所之後放聲痛哭,說1780熱軋機的引進,是他終生的恥辱,他革命大半輩子,臨退休前卻對國家、人民犯了這麽大的罪,已經無臉去見先烈了。

馮嘯辰清楚地記得,這位老領導的名字,正是羅翔飛,而掛在他家墻上的那張圖紙,圖號正是KBS-3720。

當年的羅翔飛,是直到項目投產之後,才看到了這張圖紙。或者說,是專門去找到了這張圖紙。而這一次,借著馮嘯辰的提醒,這張圖紙提前出現在了羅翔飛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