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沒睡好?

張熠棋留有自出生以來的所有記憶。

但他太小, 就算記得,也什麽都不懂。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被放進鳥窩,不知道爹娘為什麽對自己不管不顧, 反而去寵愛一個不認識的孩子。

他便躺在那高高的樹梢上, 黑色眼珠倒映著府中畫面。

爹娘擁抱那個孩子,安撫那個孩子, 給他帶上長命鎖, 給他枕上玉如意。

可是沒有人管自己。

後來, 張熠棋大了一點。他學著像那孩子一樣爬、走、跳。

一開始那孩子總是走不好, 但每一次歪歪斜斜嘗試了, 就會有一大群人圍著他拍手鼓勵,熱熱鬧鬧的。張熠棋很羨慕, 他也努力學著站起來——實際上他比那孩子還早一些學會走路。

可他張著小手, 像只放飛的雛鷹, 啪嗒啪嗒到娘親面前時, 娘親看也不看他一眼, 只是將那孩子攬進懷裏揉了揉腦袋。

那不認識的孩子很受寵, 要什麽有什麽, 便是快到兩歲, 還沒有斷奶。

張熠棋不餓, 但他想知道奶是什麽味道,於是,他跑到奶娘面前。

——又收獲了一次置之不理。

府裏的所有人,都對他置之不理。

張熠棋不懂,再大一點,他朦朦朧朧地想著,應該是他與別人太不一樣。他睡在鳥窩裏, 他不用吃東西,他能穿過府裏的各種墻壁和障礙。

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大家才不喜歡他。可他不知道要怎麽改過來呀。

後來,那不認識的孩子去書院念書了。

沒有人送張熠棋去,他只好在爹爹偶爾教導那孩子時,畏畏怯怯站在一邊,偷偷學。

某次他們學了一句:男兒要當死於邊野,以馬革裹屍還葬耳。

那孩子指著“馬革裹屍”幾個字,問爹爹是什麽意思。

——屍體的意思。

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屍體,人死後會變成屍體。

回去後,張熠棋呆呆看著鳥窩裏的骸骨。

原來這是他的屍體。

爹娘不是因為他的異常才不喜歡他,是因為他死了,他們看不見他了。

他們有了另一個孩子。頂替他的位置、住他的房間、用他的名字。

可是張熠棋還是不甘心,想知道爹娘對自己什麽態度。

刻相大師死在了照影園隔壁那個院子,死時心魔纏身,魔氣蔓延到了照影園。那些喜鵲開始發狂,身軀忽大忽小。而張熠棋也有了新的能力——他可以讓自己身體在虛實之間變換。

他迫不及待化出實體找到母親。想讓爹娘看見自己,也拍拍他的腦袋,溫柔地安撫一下他。

然而他只從爹娘臉上看到了恐懼。

他們並不想喜歡他,甚至想遠離他。

唯一一次靠近,是因為憤怒。當張熠棋想躺在那孩子的床上時,一向有修養的母親突然沖過來,朝他扔了一把匕首,說,滾開,別碰我的棋兒。

張熠棋惶恐。

他會說話會認字會念書,可他又什麽都不懂,沒有真正地參與人類社會,沒有人教過他正常人的生活感情規矩是什麽。

他偷走了那男孩生辰時的禮物,套在自己身上。衣服穿得歪歪扭扭的,頭發不會梳,還把爹爹送的手串誤當做項鏈。

他唯一憑本能讀懂的,是爹娘對他的厭惡,他們不歡迎他出現在這個家裏。他們甚至請了這麽多人來驅逐他。

張熠棋感到了害怕。

他要被殺了。他要和爹娘分開了。

……

張夫人不敢相信。

半空中風暴交錯,偶爾降落的雷光勾勒出女人的臉,震驚、痛苦、懷疑,復雜到了極點。

怎麽可能?她的兒子還躺在病床上,還在幻境中,這小孩……

怎麽可能?!

張順成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不可置信。

張夫人搖搖頭,不禁笑了,笑得十分僵硬。她看看周圍的人,說:“這算什麽玩笑。”

她想看到周圍人的附和,告訴她的確是玩笑,卻只看到男孩縮了縮脖子,仿佛被責罵了一般,低下頭,枯瘦的手指不安地絞著那一片衣角。

“我、我錯了。”他結結巴巴,“我把魔障收回來了。那孩子很快就能好起來……你們不要生氣好不好……”

張夫人神色幾近瘋狂。

漫天魔氣在慢慢收斂退潮,流動的風逐漸變得柔軟。

男孩小心翼翼:“爹,娘,我不纏著你們了,你們能不能也……拍一下我腦袋?就一下!”

他說著擡起他那可怕的手,學著他們的動作:“像這樣。”

爹娘每次安慰或者鼓勵那孩子的時候都會這樣拍一下對方腦袋。

他覺得那個動作好溫柔。

張夫人又哭又笑,再次搖了搖頭。等瞧見男孩黯然的神情時,又不自覺擡起手,她一點點接近那孩子,顫抖的指尖即將碰到對方。

對方卻躲開了。

男孩很局促:“我、我很臟,泥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