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不要你了。

藏雀山難得的陰天。

烏雲厚重,天色玄沉。那群水靈根弟子正在練習凝雨訣,時不時降下一陣雨。

棠鵲將手指環成一個圈,放在眼前,透過那圈凝望雨雲。

她怎樣都無所謂。

她已經不太記得那個面目模糊的女人究竟是誰——她的記憶裏有許多面目模糊的人,來來去去沖散在生命的長河裏,只偶爾翻出一朵浪花,勾起她朦朧的回憶。

但棠鳩回到棠家那一天,她卻清楚記起了那女人曾對她說的話:“從今天起,你是棠家的女兒。”

那時候棠鵲只有三歲不到,跑起路來搖搖晃晃,還會跌跟頭,時常引起一陣哄笑。她一無所知地被那女人帶到棠氏夫婦面前,看向愕然的男人,和哭泣的婦人——以及婦人那雙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眼睛,電光火石間有什麽貫通了她的腦海,她懵懵懂懂地往前走了兩步,一歪頭:“爹爹,娘親?”

棠鵲就這樣成了棠家大小姐。

爹娘喜不自勝,光研究她名字就研究了一個夏天,最後鄭重地給她取名為“鵲”。寓意吉祥,不求她出人頭地,但求她幸福快樂。

三歲的小孩能懂什麽,連記憶都時常斷片。等她真正能記清楚事時,那些朦朦朧朧的身影早被拋之腦後。

如果不是她被帶回家,頂替了阿鳩的位置,也許棠氏夫婦還會接著找下去,直到找到阿鳩為止。

都是因為她。

所以她拼命想要補償阿鳩。阿鳩喜歡她的房間,好,她讓給她。阿鳩喜歡她的新衣服,好,她忍痛割愛。阿鳩喜歡小溫溫……好,她同他劃清界限,不再往來。

書院裏那少年,她的好友慕以南,曾皺眉看著她,壓抑著怒氣問:“棠鵲,你就這樣漠視自己的心意?是不是棠鳩想要我,你連我都會讓出去?”

是的。她怎樣都無所謂。因為她被這個世界傷得太深,早已不抱幻想。她只想盡她所能地補償阿鳩。

就算阿鳩要傷害她,半夜點著蠟燭偷偷看書,爭強好勝地在書院考個榜首踐踏她自尊,也無所謂。

但阿鳩不應該利用她的愧疚去傷害她的朋友們。

小青鸞……

棠鵲閉了閉眼。

又下了一陣雨。雨停後,棠鵲披上新衣出去走了走。

空氣中有股泥土味兒,院中金雀花開得招展。

剛出弟子居,她便遇上沉默往外走的溫素雪。

“小……”棠鵲下意識喊他一聲,發出一個音節後立刻咬了舌頭,改口,“溫、溫素雪,你要去哪兒?”

進入內門後,弟子等階就變得嚴謹起來,雖說溫素雪年紀比她小,可修為比她高,按照門規,她須得叫溫素雪師兄才是。

可棠鵲叫不出來,索性直接喊了名字。

溫素雪愣了愣,倒是沒太計較,只淡淡道:“我去焦火山看看棠鳩。”

“阿鳩?”從溫素雪口中聽到這個名字,棠鵲心裏沒來由的一跳,片刻後反應過來,“呀——我忘了,一個月了,阿鳩已經離開討刑峽了。”

“嗯。”

“你……”棠鵲垂下睫毛,像是想起什麽,無意識扯了下溫素雪的袖子,“我沒想到師尊會罰阿鳩這麽重。我沒想讓她吃這麽多苦。”

“她做錯了事,自然該罰。”

棠鵲吃了顆定心丸,偷偷瞥他一眼。少年面如冠玉,神色冷峻,雨雲下的輪廓秀美又脆弱。

默了半晌,她拉拉身上的鬥篷:“我同你一起去罷。”

“不必。”溫素雪平平道,“她未必想要見你。”

棠鵲臉色驀地一白,心口揪緊。再一打量面前少年的神情,依然淡淡的,沒有指責她,也沒有偏袒棠鳩的意思。他只是面無表情地陳述了一個事實而已。

她有時也會這樣,平淡溫和,但說出的話,殘酷直白得有如刀刃。就好像那年她看著棠鳩和溫素雪越走越近,也同樣平靜地對溫素雪說“你不要再來找我。我們不是朋友”一樣。

不知何時,她攥緊了手:“我有話想和阿鳩說。”

“……”

溫素雪垂下眼。

少女低著頭,嬰兒似的軟睫輕輕顫動,纖細敏感,抿緊的唇卻蒼白堅定,仿佛一株柔軟的花,在挺直腰杆獨自面對狂風暴雨。

溫素雪幾乎是一瞬間擡起了手。

那是曾經春心初動時最炙熱的感情所留下的習慣,身體比大腦更快做出反應,想要拍拍她腦袋。可手心還未觸到,便收了回來。

許久後,他才應聲:“走罷。”

***

沒吃早飯,沒吃午飯,啾啾在男孩家隨便吃了半個粗面窩窩頭。

這孩子名叫崔小虎,家貧如洗,平時吃飯要麽挖點野菜煮粥,要麽啃幹硬的冷饅頭。這略帶一點甜味的窩窩頭,是他最珍貴的食物。

啾啾一直在算陣法,直到吃了一半,看見對方不停吞咽的喉頭,才意識到這一點。